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理智与情感 作者:简·奥斯丁 内容简介 《理智与情感》虽是简奥斯汀的第一部小说,但写作技巧已经相当熟练。故事中的每一个情节,经作者的巧妙构思,表面的因果关系与隐藏在幕后的本质缘故均自然合理。女主人公根据表面现象产生合情合理的推测和判断,细心的读者虽然不时产生种种疑惑,但思绪会自然而然随着好的观察而发展,等着最后结果出现时,与表面现象截然不同,造成了出乎意料的喜剧效果。如果反过来重读一遍,会发现导致必然结果的因素早见于字里行间。 小说的情节围绕着两位女主人公的择偶活动展开,着力揭示出当时英国社会潮流中,以婚配作为女子寻求经济保障、提高经济地位的恶习,重门第而不顾女子感情和做人权利的丑陋时尚。小说中的女主角均追求与男子思想感情的平等交流与沟通,要求社会地位上的平等权利,坚持独立观察、分析和选择男子的自由。在当时的英国,这几乎无异于反抗的呐喊。 如同书名里所体现的那样,故事集中表现了理智与情感的矛盾冲突。以玛丽安为代表的人物是理智不足而感情有余;以约翰达什伍德夫妇为代表的人物是理智有余而感情不足;而以威洛比为代表的人物在感情上又是十分虚伪,表面上似乎很有情感,实际上却冷漠无情,自私透顶。作者在故事里对珍重感情的人报以赞扬,尽管对这些人在理智上的欠缺也不时加以讽刺,然而对缺少感情仅有理智或是在感情上虚伪的人,却表现出了鄙夷的态度。作者最终赞赏的是女主人公埃莉诺,因为她即重感情又有理智。这里表现了作者在这个问题上的理想,即是人不能没有感情,但感情应受理智的制约。 译本序 英国小说家简·奥斯丁在她诞生地汉普郡的斯蒂文顿繁荣而稳定的乡间长大,十二三岁就开始写作。她早期的习作都是中短篇,光是十五六岁时写的,后人就编成了两部集子。一七九七年,简二十二岁,完成第一部长篇小说《第一面印象》,接着开始写《埃莉诺与玛丽安》。这两本都是书信体小说,十多年后,分别改写成用第三人称叙述的长篇小说《傲慢与偏见》和《理智与情感》。后者于一八一一年出版,等到前者于两年后问世时,后者于同年再版。所以,尽管《傲慢与偏见》的原始本子写作在前,她第一部出版的作品却是本书。 和《傲慢与偏见》一样,《理智与情感》也是以英国当时的乡间体面人家的婚姻大事为题材的。事实上,奥斯丁所有的六部长篇小说,以及她的早期习作,都没有跳出这个范围。她最关心的是女主人公——往往是体面人家的没有丰裕陪嫁的淑女——的婚事。不错,这是个相当狭小的天地,但是,因为这正是奥斯丁终身逗留其间的天地,她对之了解得最为透彻,因而有条件创作出公认的第一批英国现代小说。 奥斯丁对当时的妇女问题进行了高度现实主义的探讨。她把笔下的那些女主人公放在当时的父权制社会中来考察。在那个社会中,人的价值建立在财产所有权上。由于一代代的财产都为男继承人所得,她们一开始就处于不利的地位,只能从属于男人。因此,奥斯丁笔下一再出现下列这些类型的人物:“独断独行的父亲;念念不忘社会身分、千方百计想把闺女嫁出去的母亲;条件齐备的青年男子,他们玩世不恭,正反映出他们的优越的社会地位;以及待嫁的女儿,从优雅的没头脑的姑娘到好事多磨的富有理智或情感的青年女子。[1] 处身在这样一个严峻、要求苛刻而往往带有敌意的世界上,女主人公该怎样通过婚姻来获得个人幸福呢?奥斯丁的告诫是应该用理智来控制情感。在交男友的过程中,应审慎从事,不能轻易动情,任性行事。她认为情感往往是女性行为的危险的向导。如果逢到一个条件优越而用情不专的男子来追求就以身相许,其后果常常是灾难性的。男方不是由于个人喜新厌旧,就是由于家长的反对而另择条件更好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女方感情用事,就将受到极大的精神创伤,难以自拔。 奥斯丁的这些看法,最鲜明地表现在这第一部长篇小说中。英国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伦纳德·伍尔夫在“简·奥斯丁文中的经济决定论”一文中说得好:“情节和人物在多大的程度上取决于金钱问题,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理智与情感》的整个开头部分环绕着达什伍德遗嘱中的财产问题以及年收入一万镑的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的贪心不足而展开。[2]就在分遗产的过程中,奥斯丁开门见山地交代了达什伍德家两姐妹相反的性格特征:姐姐埃莉诺“非常有见识,遇事冷静,虽然只有十九岁,却能当好母亲的顾问……她心地极好……富于情感,但是她懂得怎样克制情感;这是她母亲有待学习而她的一位妹妹执意拒绝学习的一门学问”。妹妹玛丽安的“才能在许多方面都不比姐姐差。……她伤心或者欢乐都毫无节制。……一切都好,就是不谨慎”。这就是说,玛丽安放任情感去支配行为,而埃莉诺则不愿被这种冲动所摆布。 奥斯丁的创作意图是非常明确的。她干脆把原来的书名《埃莉诺与玛丽安》改为《理智与情感》,以强调她这个主题。 由于两姐妹的父亲逝世后遗产归他前妻所生的儿子约翰,她们和她们的母亲不但经济上拮据,还得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她们终于在德文郡一座乡间别墅内安了家。这一来,埃莉诺和她爱上的青年爱德华(她嫂嫂范妮的弟弟)分了手,而玛丽安在乡间邂逅并迷恋上的威洛比也突然有事去了伦敦。两姐妹就这样都和她们所爱的人分开了。 随着情节的发展,这两头恋爱都发生了波折。当埃莉诺听到露西·斯蒂尔私下告诉她和爱德华私订终身已有四年之久时,她硬压住了感情,保证为她保守秘密。埃莉诺把失恋的痛苦藏在心底,在玛丽安终于遭到了威洛比的拒绝,精神大受刺激,后来甚至在病倒的过程中,竭力安慰妹妹,帮助她振作起来。露西遭到爱德华的母亲,富孀费勒斯太太的反对,她硬要她儿子和莫顿爵士的独生女结亲。爱德华不愿,他母亲竟剥夺他的继承权,把财产传给次子罗伯特,这时,埃莉诺心胸还是那样开阔,受人之托,通知爱德华可以得到一个牧师的职位,有条件和露西成婚。哪知露西转而去追求那交好运的罗伯特,和他结了婚。这样,埃莉诺和爱德华才能终成眷属。 奥斯丁在本书中展示了主人公两姐妹性格的对比,从姐姐的人生观、伦理和社交观念出发,叙述大部分故事,从而塑造了一个“明事理的凡人”。这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等她们得悉威洛比充分利用他的优越的社会地位,玩弄了玛丽安真挚的爱情,遗弃了那苦命的姑娘埃莉莎,最后和有钱的格雷小姐成亲,玛丽安才彻底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她母亲也承认当初十分赞赏威洛比,未免做事冒失。这都反衬出埃莉诺一贯对事对人的态度是多么明智。玛丽安清醒了过来,认为早该拿姐姐做榜样,慎重处理恋爱和婚姻的问题,这时才考虑到早就爱上她的布兰顿上校。上校和她们姐妹刚结识时,已过了三十五岁,在当时十七岁的玛丽安眼里,“已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单身汉”,“老得能够做我的爸爸”,而且“三十五岁总是谈不上结婚的了”。上校却是一开始就爱上了她,由于知道威洛比诱奸并遗弃单凭热情行事的小姑娘埃莉莎的全部经过,担心这性格相同的玛丽安也会遭到同样的厄运。他始终关怀着玛丽安的幸福。经过长期的接触,埃莉诺和她母亲都深深认识到上校心地善良、品格高尚。在玛丽安病倒后,他去接达什伍德太太时,终于向她透露了对玛丽安的爱意。玛丽安精神上成长了,吸取了教训,只隔了两年,就克服了十七岁时的天真的恋爱观,情愿嫁给上校,开始担负起做主妇的职责。 理智就这样在两姐妹心中都占了上风。奥斯丁给她们安排了幸福的归宿。全书从喜剧开始,中间发生了风波,玛丽安险些酿成悲剧,结果以喜剧告终。
奥斯丁在十六岁时写作的未完成的中篇小说《凯瑟琳》中,就第一次试图把女主人公全面地放在完全现实的社会环境中,探讨她对传统道德和社会习俗的复杂而往往相互冲突的要求所作出的种种反应。作者在这里显出对女人在男人世界中所处的地位有成熟的认识。她强烈批判使她笔下的女主人公遭到不幸的社会习俗,痛惜青年男女在求爱方面的双重标准:男方可以用种种计谋来俘获女方,而女方不得不委曲求全,以天生的美色来换取经济上的稳妥地位。 作者洞察了问题的症结,但是这一点并没有使她像后来的大部分严肃作家如雪莱等那样,成为时代的叛逆。她在作品中揭示了这社会制度的弊端,但基本上相信这制度是健康而能自我完善的,所以至多用犀利的笔触对个人的行为作温和的讽刺,并不流露出深恶痛绝的情绪。这正是她创作中的一大特色:用白描手法,通过人物的道白和动作,客观地勾勒出那些拥有财产和特权、贪婪自私的老爷太太们的嘴脸。作者在第一章中这样交代了两姐妹的兄嫂的性格:“他不是个品质恶劣的年轻人,要是心肠有点冷,有点自私不算坏的话。……如果他娶的是个厚道些的妇人……他自己也可能变得厚道起来。可惜他结婚时年纪很小,又非常爱他的妻子;而约翰·达什伍德太太正是他本人的惊人写照,心地更加狭窄、更加自私。”紧接着在第二章中就让这对夫妻登场现身说法,煞有介事地讨论该如何履行老庄主临终时要他好好照顾他后母和她的女儿们的嘱咐,结果男的在女的那些“更加自私”的建议的进攻下,节节败退,终于决定什么钱也不用给,只消帮助她们做些找找房子、搬搬家等一般邻里相助的事,就可以心安理得了。这种绝妙的讽刺文章,在奥斯丁其他作品中是屡见不鲜的。 奥斯丁还让书中那些热衷于支配青年男女的命运的闲得发慌的老爷太太一一在读者面前亮相。例如那“一心只想成全天下人男婚女嫁”的富孀詹宁斯太太深信上校深深地爱上了玛丽安时,认为“这倒是一桩美满姻缘,因为他有钱而她长得俊”。两姐妹的哥哥约翰曾误以为上校对埃莉诺钟情,竟开导她说:“也许因为你财产少使他畏缩不前……但是只要稍微献献殷勤,鼓励鼓励,你就能抓住他……这是姑娘们很容易办到的呀。”他看到玛丽安害了病,姿色差了,便说:“我说不准玛丽安现在能否嫁上一个年收入在五六百镑以上的男人。”这些人满脑子的唯利主义的价值观和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庸俗观点就暴露无遗了。 但是,对那个道德败坏的花花公子威洛比,作者却并没有加以丑化。他第一次出场时,正当玛丽安在别墅附近爬山不慎失足扭伤了脚,他打猎路过,便把她抱起送回别墅。他的容貌和风度立刻征服了她们母女。此后他每次出现,作者总是通过别人的眼光,对他赞美。奥斯丁没有正面描写他犯下的罪行的经过,而是通过上校首先讲出来的,最后还让他本人来表白一番,说他后悔莫及,对玛丽安从未变过心。这一番话竟然博得了埃莉诺的同情,心想“这个人外表和才能样样出众……却因过早的独立生活而养成懒散、放荡和奢侈的习惯,他的心灵、品格和幸福都受到了无可挽救的伤害”。这样看来,作者分明把威洛比也当作那个制度的受害者来看待,并把爱德华跟他作对比。两人都依赖富孀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为了继承财产不得不听命于她们,但爱德华始终为人正直,富有原则性,在个人幸福问题上终于违反母命,而威洛比则屈服于环境所加的几乎毁灭性的影响,为了金钱牺牲了对玛丽安的爱情,和莫顿小姐结婚,后来悔恨已来不及了。在本书中,奥斯丁强调了这一点:对当时的男男女女来说,制度比他们个人和别人是更大的敌人,人人都是这制度的牺牲品或潜在的牺牲品。
作者的外甥詹·爱·奥斯丁—利在他的《简·奥斯丁回忆录》中写道:“在简·奥斯丁笔下那些最可人心意的人物的迷人之处,简直没有一个不是她本人那可爱的气质和热情的心胸的真实反映。”[3]埃莉诺·达什伍德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物,完全体现作者的理想。因此,本书理所当然地主要从埃莉诺的视角来叙述。但是,随着近年来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的勃兴,不但有些作家用女权主义的观点来指导创作,评论家们也试图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寻找这种思想的表现。在英国文学中,他们特别热衷于以勃朗特姐妹、奥斯丁等著名女作家的作品为研究对象。在本书中,他们特别赞美玛丽安,因为她敢说敢为,是个不遵守传统规范的大胆女子,敢于反对伪善的社会习俗。例如,当她的表亲约翰·米德尔顿爵士说她在挑逗威洛比时,玛丽安毫不留情地说:“你这种说法我特别讨厌。什么庸俗的话都当做俏皮话来说,真恨死人,什么挑逗男人呀,征服男人呀,尤其不堪入耳。”当她那势利的嫂嫂范妮说埃莉诺在小屏风上画的画“有点莫顿小姐的绘画风格”时,玛丽安断然不顾莫顿小姐的贵族身分,激动地说:“这种夸奖真新鲜!莫顿小姐关我们什么事?……谁管她画得好坏?我们考虑的和说的,是埃莉诺。”所以,相形之下,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埃莉诺所选择的做法显得倾向于更好地维护那既定的社会秩序,旨在如何好歹在其中生存下去,而玛丽安的言行倒能有时对这秩序造成威胁,因而是更可取的。[4]
今天,奥斯丁所有的精雕细琢的作品已成为世界文学中的瑰宝。各种各样的原文版本及其他语言的译本拥有越来越多的读者,许许多多论文和专著对她和她的作品的各个方面作出了细致的研究。这说明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是能永葆青春的。 吴劳 [1] ”引自勒鲁瓦·史密斯的《简·奥斯丁和女性的戏剧》(麦克米伦出版公司,1983年)第46页。 [2] ”转引自安妮特·鲁宾斯坦的《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从莎士比亚到萧伯纳》(城堡出版社,1953年)第342页。 [3] 转引自R.布林姆莱·约翰逊写的前言(“人人丛书”版《理智与情感》,1916年)。 [4] 参见约翰·奥德马克的《对简·奥斯丁的小说的一种理解》(巴兹尔·布莱克韦尔出版社,1981年)第8页。 第一章 达什伍德这族人家[1]是苏塞克斯郡的老住户。他们家产大,府邸在诺兰庄园,四周都是自家产业;他们好几代住在这里,过着很体面的日子,博得左邻右舍的一致称道。当时的庄主是位单身汉,活到很大年纪,许多年都由他姐姐陪伴,由她管家。但是姐姐比他早死十年,姐姐一死,家里就大大变了样。他为了弥补姐姐的空缺,把他侄子亨利·达什伍德一家接过来,侄子是诺兰庄园家产的合法继承人,他也打算把产业传给他。有了侄子、侄媳和他们的孩子们同住,老先生的日子过得很舒服。他对他们的依恋日益加深了。亨利·达什伍德夫妇经常关心他,让他称心如意,这不仅是出于利害关系,也是因为他们心地好,所以他享受到了这般年岁的人应有的一切生活安适;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更增添了生活乐趣。 亨利·达什伍德先生的前妻生有一子,现在的这位夫人生了三个女儿。儿子是位稳重可敬的年轻人,他的生母产业大,使他从小生活优裕,而且一俟成年就可以继承他生母的一半遗产。他成年后不久就结了婚,这门亲事也增加了他的财富。所以对他来说,继承诺兰庄园的家产,实际上并不像对他妹妹们那么重要,因为妹妹们的财产,如果不靠父亲继承那份产业使之有所增益的话,是少得可怜的。她们的母亲一无所有,父亲自己手里只有七千镑;因为他前妻遗产的另一半也是法定给她儿子的,他只有终身享用权[2]。 老庄主死了,他的遗嘱宣读了:几乎像一切遗嘱一样,他的遗嘱引起的失望也跟欢乐一样多。倒不是他不公道,无情义,不把产业传给侄子;他传是传了,可是附加的种种条件使这份遗产损失了一半价值。达什伍德先生想得到遗产,原是为他的妻子和女儿们着想,不是为他自己和儿子;可是遗嘱上却规定必须完整地传给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儿子,一个四岁的孩子,这就使得他无权动一动这份产业,或是出售产地上的珍贵林木,为他最亲爱而又最需要赡养的人预做打算了。全部遗产都为了这孩子封存起来;这孩子跟他父母来过诺兰庄园几次,他逗人怜爱,不过跟普通两三岁的孩子并无两样,咬字不清,老想自作主张,玩许多鬼把戏,吵吵闹闹,但却赢得他太爷爷[3]的宠爱,一下子就把他的侄媳和侄孙女们多年来对他老人家的一切照顾都比了下去,显得没有分量了。不过老人家倒并非忘恩负义,他留给三位姑娘每人一千镑,以表示他对她们的慈爱。 达什伍德先生开头非常失望;但他性情愉快乐观,他满有希望能多活许多年,而且这已是一份大产业,如果省吃俭用,满可以从收益中存下不少钱,这样几乎很快就能改善家境。可是这姗姗来迟的好运,到他手上却只有一年时间,他就离开了人间,留给寡妻和女儿们的,包括已故老庄主留给她们的在内,只有一万镑。 一知道自己病危,达什伍德先生就把儿子找了来,他强支病体,急切地嘱咐儿子,要他照应好他的继母和妹妹们。 约翰·达什伍德先生不像家里其他人那样伤心,但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叮嘱却使他动了感情,他答应要尽力让她们生活过得舒适。他父亲得到这样的保证便安心了,约翰·达什伍德先生这才得空仔细盘算在他的能力范围内,究竟帮她们多少钱才妥当。 他不是个品质恶劣的年轻人,要是心肠有点冷、有点自私不算坏的话。不过总的说来,他还是很受人尊敬的,因为他待人接物一般都能循规蹈矩。如果他娶的是个厚道些的妇人,他原是可以更受敬重的;甚至他自己也可能变得厚道起来。可惜他结婚时年纪很小,又非常爱他的妻子;而约翰·达什伍德太太正是他本人的惊人写照,心地更加狭窄,更加自私。 他答应他父亲的时候,心里琢磨着要送给他妹妹们每人一千镑,增加她们的财产。那时他也的确觉得出得起。眼看每年就能进款四千镑,加上目前的收入,还不算自己生母遗产的那一半,这使他的心热乎起来,他觉得是能够大方一下子的。对,他要给她们三千镑,这样办又大方,又体面!满够她们无忧无虑过日子的了。三千镑!他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的,不会费力。他一连好几天,整天都在考虑着这件事,结果并不后悔。 他父亲的葬礼刚过,他太太就带着孩子和仆从驾到了。她事先没有对她婆婆打一声招呼。她有权来,没有人能说个不字;她丈夫的父亲一死,府邸就是她丈夫的了;但是她这种做法却显得极其放肆无礼,因为对一个处在达什伍德太太[4]地位的妇人来说,即使她只有一般人的感情,也一定会觉得非常不愉快,何况她的是非感那么敏锐,正派得又那么不切实际,以致这种冒犯行为,不管干的是谁,受的是谁,都使她一想起就憎恨不止。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在丈夫家原来就根本没有人缘,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没机会让她们见识到,如果时机需要她做出什么事,她是会毫不顾及别人的苦乐的。 达什伍德太太对这种粗暴举动既如此深恶痛绝,对儿媳做出这种事又打心里鄙视,因此若不是她大女儿劝她应该先考虑考虑一走是否妥当,那么媳妇一到,她原是会马上就永远离开这所宅子的,另一方面还因为她深爱自己的三个孩子,为她们的缘故,她才决定留下,没有跟她们的哥哥闹翻脸。 埃莉诺,这位在劝说母亲的过程中大起作用的大女儿,非常有见识,遇事冷静,虽然只有十九岁,却能当好母亲的顾问,而且达什伍德太太的心肠那么热,通常总会做出些冒失事来,她呢,也常能劝阻,使她们全家都受益。她心地极好,性格可爱,富于情感,但是她懂得怎样克制情感;这是她母亲有待学习而她的一位妹妹执意拒绝学习的一门学问。 玛丽安的才能在许多方面都不比姐姐差。她懂事,聪敏,而且无论做什么都专心致志,她伤心或者欢乐都毫无节制。她大方,可爱,讨人欢喜,一切都好,就是不谨慎。她跟她母亲像得出奇。 埃莉诺看见妹妹过分易动感情很担心,但是达什伍德太太却很看重并珍爱这种感情。这时她们俩都极度伤心,又相互影响,助长彼此的悲恸。开头丧亲之痛使她们悲不自胜,她们故意重提,追忆旧痛,一再引起阵阵伤心。她们一味沉浸在忧伤里,一次次回顾往事,越想越难过,而且打定主意今后也不听人劝慰。埃莉诺也非常悲痛,但她还能奋发,自己振作起来。她能跟哥哥商量事情,嫂嫂到了,她能接待,照料得体,还能尽力劝说母亲跟她一样打起精神,鼓舞她宽容克制。 她的另一个妹妹玛格丽特,是个性情愉快,心肠也好的姑娘;不过她虽深受玛丽安浪漫情绪的影响,却没有她那样的见识;十三岁了,还看不出长大后是否有希望能比得上两位姐姐。 [1] 本章介绍达什伍德家族的四代人。第一代,老庄主,书中未提名字;第二代,亨利·达什伍德夫妇,是老庄主的侄子和侄媳;第三代,约翰·达什伍德夫妇,是亨利·达什伍德与前妻所生之子和儿媳;亨利·达什伍德与后妻生有三女:埃莉诺、玛丽安和玛格丽特;第四代,哈利,是约翰·达什伍德的儿子。 [2] 指在活着的时候对遗产有享用其收益的权利,但不得自由处理,如变卖或传给他人等。 [3] 指庄园老主人。 [4] 指第二代亨利·达什伍德的遗孀,三姐妹的生母,本书中以后提到“达什伍德太太”处,都指的是她。 第二章 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现在以诺兰庄园的主妇自居了,而她的婆婆和小姑们倒退居客人的地位。不过,她虽说将小姑们当作客人,但对她们还是默默地尽到礼数的,她丈夫对她们也还算和气,跟他对待其他任何人一样的和气,至于他对自己,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当然不在此列。他确曾带有几分诚意地要她们把诺兰庄园看作自己的家,达什伍德太太因为在附近还没有找到可以住的房子,别无适当办法可想,只好接受他的邀请,在那里留下了。 呆在一个处处都会勾起往昔欢乐的地方,这正合她的心意。她高兴的时候,谁也没有她兴致好,谁也没有她那么总是乐观地期待着幸福,这本身就是幸福。但她悲伤起来,也同样不能自主,会越想越伤心;快乐时心无二用,伤心时同样无法宽解。 约翰·达什伍德太太根本不赞成丈夫为他妹妹们做的打算。从他们亲爱的小儿子财产里拿走三千镑,这会使他变成穷光蛋的。她求他再考虑考虑。从他孩子手里抢走这么一大笔钱,况且是他的独子,他怎么能问心无愧?达什伍德三姐妹不过是他的异母妹妹,她认为根本算不上什么亲属,她们有什么权利要求他慷慨施舍这么一大笔款子?谁都清楚同父异母的孩子们之间从来都是不会有什么感情的,那他为什么要坑害自己,坑害他们那可怜的小哈利,把他的全部财产都给他那几个异母妹妹? “这是我父亲临终对我的嘱咐,”她丈夫答道,“他要求我帮帮他的寡妻和女儿们。” “我敢说,他说的是胡话,十有八九那时他已神志不清了。要是神志正常的话,他就不可能想出这种事,居然会求你从自己孩子手里拿出你的一半财产。” “亲爱的范妮,他倒没有规定什么具体数目,他只是大致要求我帮帮她们,让她们的境况舒适些,比他自己能办到的好些罢了。也许他还是把这事完全交给我自己来办的好。他总不会以为我会不管她们的吧。但是他既然要我许个诺言,我不能不答应,至少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就答应了,而答应了就得办呀。无论她们什么时候离开诺兰庄园搬入新居,总得帮她们点忙的。” “好吧,那你就帮她们点忙吧;可是那点忙也不需要三千镑呀。你想想,”她又说,“钱一出手,就回不来了。你妹妹们将来要出嫁,钱就有去无回了。不过如果钱还能收回到我们那可怜的小儿子手里的话,倒也……” 她丈夫变得十分严肃起来,说:“哎呀,真的,那真是大不一样。扔掉这么一大笔钱,哈利长大成人后会悔恨的。譬如说,要是他家里人口多,加上这笔款子就会大大方便了。” “那是一定的。” “那么,把数目减半,也许对各方面都合适些。她们的财产,加上这五百镑,可就大得惊人了。” “哎唷,真是大得没法比了,就算是亲兄妹,世界上有哪个哥哥会给妹妹们一半这么多的?而实际上只是异母兄妹罢了!你可真大方!” “我做事从来不愿小气,”他答道,“这种事,宁可多给些,不能太少。至少,谁也不能说我亏待了她们;就是她们自己也不会再争多论少了。” 太太说:“她们想要多少,可只有天晓得,不过,不必管她们想要多少了,问题是,你能拿得出多少。” “对,每人给五百镑,我觉得这我是拿得出的。其实,即使我分文不给,她们母亲一死,每人也可拿到三千多镑;无论对哪位年轻姑娘来说,都是一笔可观的财产。” “这倒不假,我总觉得她们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补贴,真的。她们有一万镑可以平分。如果结婚,日子一定可以过得不错;不结婚,她们住在一起,靠一万镑这笔款子的利钱过活,也可以过得非常舒服了。” “很对,所以通盘计划一下,我考虑,与其帮她们,是不是在她们母亲活着的时候帮帮她更合适些;我是说,譬如什么年金之类,这对她有好处,妹妹们也可以沾光。一年给一百镑,她们全都可以过得非常称心如意了。” 可是,他妻子对这个计划却有点迟疑,没有马上表示同意。 她说:“当然,这比一下子就拿出一千五百镑来得好。可是,如果达什伍德太太再活上十五年,我们就上了大当了。” “十五年!我亲爱的范妮,她活不到一半那么长。” “是不会,不过你瞧,人要是有年金可拿,总是会老而不死的;而且她身子很结实,健康,还不满四十岁呢。年金可是桩了不得的事,每年给了又给,缠上就撒不了手。你不懂你要做的是怎样的事。给人年金有多少麻烦,我可一清二楚;因为我爸爸的遗嘱让我妈背上了个包袱,要给三个退职的老佣人三份年金,你简直想不到她发放年金有多烦心。这些年金规定每年付两次,还要费事张罗,送给他们;后来听说死了一个,以后又弄清楚没有这回事。我妈妈可厌烦死了。她说,这样没完没了的勒索,她的进款简直都不是自己的了;要不然,钱就完全归我母亲自由处理,丝毫不受限制,这就越加显得我父亲无情义了。所以,我算恨透了年金,说什么我也决不会答应给一份年金来自缚手脚的。” 达什伍德先生答道:“进款年年那样子受榨取,的确讨厌。你母亲说得对,自己的财产都不是自己的了。每次日期一到,就得给钱,规定多少就得给多少,这肯定不是好事,把人的自主权都给剥夺了。” “可不是;要紧的是,给了钱人家还不感谢你呢。他们觉得钱稳能到手,你不过做了该做的事,没有什么可感恩戴德的。我要是你,做什么事都该完全自己做主。我可不会作茧自缚,答应每年都贴她们点什么的。也许过些年从我们自己的开销里挤出一百,甚至五十镑,都会非常困难。” “亲爱的,我相信你说得对,这次还是不谈什么年金的好;时不时我多少给她们点钱,帮帮她们,比送年金要好得多,因为如果她们觉得增多收入有了依靠,就会加大开销,到了年底,一个小钱也不会剩下的。这么办再好没有了。偶尔送她们五十镑,免得她们缺钱受窘,而且我想,这样我也就充分履行了我对父亲的诺言了。” “这当然喽。说老实话,真的,我心里总认为你父亲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你给她们什么钱。我敢说,他所想到的帮助,不过是期望你做些情理中的事,譬如替她们留心找所舒适的小房子呀,帮她们搬搬东西呀,等鱼和野味之类上市的时候,送她们一些呀。我敢打赌,他想的不会超过这些事;他要再想别的,那就真是太离奇,太不合情理了。我亲爱的达什伍德先生,你只要想一想,你继母和她女儿们靠七千镑的利息过日子,会过得多舒服,太舒服了,还不算上姑娘们每人都有的一千镑,每人每年都可得到利钱五十镑呢;当然,她们得从中拿出食宿费给她们母亲。四个女人总共每年就有五百镑,她们还要再多,干什么用?她们过的日子花不了多少钱!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家用开支。她们不需要马车,不需要马,仆人都可以不用;她们不会有客人,什么花费都可以没有!你想想,她们该多舒服!每年五百镑!我真想不出她们怎样才能花掉这笔钱的一半。至于你要再给她们点,这种想法可未免太荒唐了。她们倒是很有力量给你点儿哪。” “的确,”达什伍德先生说,“我相信你说的完全对。我父亲要求我做的只不过是你说的那些事,他的确不可能再想到别的了。现在我才明白过来,那我就按你说的办,我要严格履行我的诺言,帮她们忙,好好照顾她们。我母亲搬家时,我一定高高兴兴为她效劳,尽力帮她们把家安顿好。那时再送些家具之类的小礼物,大概会受欢迎的。” “是呀,”达什伍德太太答道,“可是,有一桩事必得考虑。你父母搬到诺兰庄园来时,虽然在斯坦希尔的老家的家具都卖掉了,可是全部瓷器、餐具、床单桌布等都留下了,现在这些东西都在你母亲手里。所以,她一搬了家,她的房子几乎马上就能陈设好的。” “那倒真是该认真考虑的事。那倒的确是笔珍贵的遗产呢!再说,我们这里自己用的东西,要能再添上几件那样的餐具,就太美了。” “是呀;那套早餐瓷器就比这座宅子里的漂亮一倍。我看,这样漂亮,她们住得起的地方也不配用。可是,事已如此,只好算了。你父亲只为她们着想。而且我还得说,你并不特别欠他什么恩情,也不必顾及他什么愿望,因为,非常清楚,如果办得到,他大概会把世上一切东西都传给她们的。” 这番议论是无法抗拒的。过去他迟疑不决,这么一来,就使他打定了主意;他最后决定,照他自己妻子的指示办,只为他父亲的寡妻和孩子们做些这类邻里相助般的事,做过了头,即使不算不合礼节,也是大可不必的了。 第三章 达什伍德太太留在诺兰庄园,好几个月没有走;这倒并不是那一看见就会勾起强烈伤感的一处处熟悉地方已不再触目伤心了,她才不想搬走;实际上当她精神开始振作,不再追怀悲苦的往事来加剧痛苦,并且能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的时候,她就急着要走,不顾劳累地各处打听,想在诺兰庄园附近找一处合适的住所,因为她决不愿离开这亲爱的地方太远。但是她打听不到一处既能让她们住得舒服称心、又能让她办事慎重的大女儿满意的地方;好几处房子都是母亲看中了,而大女儿经过比较周密的考虑后,嫌房子太大,她们住不起,才放弃不要的。 达什伍德太太曾听丈夫说过,他儿子已经郑重答应过要照顾她们,他才没有牵挂,临终时放下了一件心事。对这保证的真诚,她跟她丈夫本人一样,并无怀疑。她想到这件事时是满意的,这是为她女儿们着想,至于她自己呢,她相信即使手头的钱比七千镑少得多,她也能过得蛮富裕。她也为她们这位哥哥,为他这个人的好心肠高兴;她原以为他不会这么大方,后悔当初错怪了他。他对自己和对妹妹们的关切使她相信,他是真正把她们的幸福放在心上的,因此很长时间她都一直对他的慷慨大方深信不疑。 当初她刚跟儿媳妇见面的时候,看着她就不大顺眼,现在和她同住了半年,对她的性格更加了解,就越发看不上她了。如果不是出现一种特殊情况,让达什伍德太太觉得女儿们继续逗留在诺兰庄园更为合适的话,那么即使她这方面处处考虑到礼节和做婆婆的身份,这两位太太也决不会认为能这么长时间住在一起的。 当时的情况是,她的大女儿和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的弟弟逐渐相好起来了;这位年轻人举止正派,讨人欢喜,他姐姐来到诺兰庄园住下不久,就介绍他跟她们认识了,以后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 有些做母亲的出自利害考虑,也许会鼓励这种亲密关系,因为爱德华·费勒斯是一位已故财主的长子;有些做母亲的由于慎重,也许会加以约束,因为他本人的钱很少,他的财富全得靠他母亲的遗嘱决定。但是达什伍德太太却哪一桩都不放在心上。在她看,只要他看起来可爱,爱她的女儿,埃莉诺也有意爱他,这就够了。贫富悬殊就得拆散一对情意相投的情侣,她压根儿就反对;而且,她认为,凡是认识埃莉诺的人,决不可能不承认她的美德。 她们对爱德华·费勒斯抱有好感,并非由于他的仪表和谈吐有什么特殊的魅力。他不漂亮,态度呢,必得相处熟了,才能让人喜爱。他脸皮太薄,露不出他的真面目;但是等到他克服了天生的羞怯以后,他的一举一动却都显得心胸开朗,富于感情。他理解力强,教育又扎实地增进了他的见识。但是无论他的才能或者性格都无法满足他母亲和他姐姐的愿望,她们渴望他成名——成什么样的名,她们也没有准主意。她们要他不管怎样总要能崭露头角才行。他母亲想劝他搞政治,让他进议会,或者看到他交上几位当代名人朋友。约翰·达什伍德太太也是这样盼望的;不过,在他获得这一类鸿运之前,如果能看到他坐上一辆四轮大马车,倒也能安抚一下她的野心。可是爱德华无论是对名人或者对大马车都根本没有兴趣。他一心想的只是家庭舒适和安宁的生活。幸好他有个弟弟,比他有出息。 爱德华在这座府邸里住了好几个礼拜,才多少引起了达什伍德太太的注意;因为那时她心情悲恸,对周围事物全不关心。她只看到他文静,不冒失,因而喜欢他。她伤心时,他没有不知趣地找她说话,打搅她。有一天埃莉诺偶尔谈起他的为人跟他姐姐不同,这才引起她对他的注意,觉得他不错。这样的对比,对她母亲来说,正好是为他做了最强有力的推荐。 “这就够了,”她说,“说他跟范妮为人不同,这就足够了。这等于说,他一切都可爱。我已经爱上他了。” “我想,”埃莉诺说,“等你对他多了解些的时候,你会喜欢他的。” “喜欢他!”她母亲微笑着说,“我不光是喜欢,是爱。” “你会敬重他的。” “我从来还不懂敬和爱怎么能是两回事。” 达什伍德太太现在竭力跟他亲近。她态度亲切,很快就消除了他的拘谨。不消多少时候,她便了解到他的一切优点;她认为他对埃莉诺是有意思的,也许就是这个信念帮了她的忙,使她能洞察一切吧;不过她也真是相信他人好;当她看出他为人热心,脾气可爱的时候,甚至他那沉默的态度也不再是不足取的了,虽然那是她根本反对的,她原认为那不是年轻人应有的风度。 她刚一看出他对埃莉诺的态度有点爱慕的苗头,就认为他们一定是真心相爱了,并且盼望他们很快就会结婚。 “我亲爱的玛丽安,”她说,“要不了几个月,十有八九埃莉诺就要结婚成家了,我们会想念她;但是她是会幸福的。” “哎呀,妈妈!没有她在一起,我们怎么得了啊?” “亲爱的,这说不上是什么分离。我们会住得很近,不到几英里路,以后天天都能见面。你这就要有一位姐夫了——一位真正的、亲爱的姐夫。我认为爱德华的心地再好没有了。玛丽安,你怎么板着面孔,难道你不赞成你姐姐选中的爱人?” “也许,”玛丽安说,“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出乎我意料。爱德华很可爱,我是亲切地爱着他的。可是,他不是那种年轻人——他缺了点什么,他容貌不动人,一点也没有我认为能真正打动姐姐的那种人的魅力。他眼睛里根本就没有那种既刚毅又聪明的气概,那种火一样的热情。这且不说,妈妈,我恐怕他没有真正的鉴赏力。他对音乐好像不大有兴趣,他虽然非常赞赏埃莉诺的画,可并非是真懂得那些作品的内行人的赞赏。她作画的时候,他虽然常常注意看着她画,但是很明显,实际他一窍不通,那是情人的夸奖,不是鉴赏家的欣赏。要让我满意,那些品质必得样样俱全;跟一个不能处处跟我自己的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我可不会幸福,他必得跟我情投意合;双方必得着迷同样的书,同样的音乐。啊,妈妈!昨晚爱德华给我们朗读时,他那样子多么无精打采,多么沉闷!我真为姐姐难过极了。可是她却那么镇静地耐着性子听,好像不大在意似的。我简直坐不住。那些美丽的诗句,常常让我如痴如醉,可是他读起来却带着那么捉摸不透的镇静,那么可怕的冷漠!” “让他读简洁精美的散文,一定会读得好些的。当时我就这样想来着,你却偏要让他念库柏[1]。” “不对,妈妈,如果连库柏都不能打动他,那还得了!——不过也得承认,各人趣味不同嘛。埃莉诺不像我易动感情,所以她也许不在乎这种事,她跟他在一起也许会幸福。幸亏我没有爱上他,否则听他那样毫不动情的朗读,我可要伤透了心的。妈妈,我阅历越深,越是相信我将永远碰不上我能真心爱的人。我要求的太多了!他一定得有爱德华的全部品德,他的仪表和风度还得极其动人,能为他的善良品格增光才行。” “亲爱的,别忘记你还不到十七岁呢,说无缘享有这种幸福还太早吧!你怎么会不跟你母亲一样幸福?我的玛丽安,我只愿你在一件事上跟你母亲的命运不同。” [1] 库柏(1731—1800),英国18世纪后期著名抒情诗人。 第四章 “多可惜呀,埃莉诺,”玛丽安说,“爱德华竟然不喜欢绘画。” “不喜欢绘画,你怎么会这样想的?”埃莉诺答道,“不错,他自己不画,可是他非常喜欢看别人作画;而且我告诉你,他决不是没有天赋的鉴赏能力,只是没有机会提高罢了。如果他学绘画,我觉得他是能画得很好的。在这种事情上,他对自己太无自信了,所以无论对哪幅画,他总是不肯表示意见;可是他生来具有朴素纯正的趣味,而有了这样一种趣味,一般说来看问题准不会有错的。” 玛丽安怕惹姐姐不快,不谈这件事了;可是,她觉得埃莉诺所说的那种在他心中激起的对别人作品的赞赏,根本就不是她心目中的唯一能称得上欣赏力的激情。尽管她心里暗笑这种误解,她却非常敬重姐姐对爱德华的盲目倾心,而这种误解正是由此产生的。 埃莉诺接着说:“玛丽安,我相信你大概不至于认为他连一般的鉴赏力都没有吧。真的,我可以说你不会这样认为,因为你对他的态度十分亲热,如果你的意见真是那样的话,我知道你对他决不会这样客气的。” 玛丽安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决不愿伤她姐姐的感情,可又绝对不愿言不由衷。终于她答道: “埃莉诺,如果我对他的赞扬并不完全符合你所了解的他那些优点,你可别生气。我没有你那么多机会去衡量他内心种种细微的脾性、他的爱好和欣赏能力;可是我极其敬佩他的善良和见识。我认为他是位极高尚可亲的人。” 埃莉诺微微一笑,答道:“我敢说,你这种赞美,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是不会不满意的了。我看你是说得再热诚也没有了。” 玛丽安看见姐姐一下子就满足了,自己也很高兴。 埃莉诺接下去说:“依我看,凡是常跟他见面,能跟他随意交谈的人,毫无疑问都会觉得他是既有头脑而又心地善良的。他理解力强,有主见,只是因为态度谦虚才常使他过分沉默,这些优点才无从显露出来。你了解他,能够对他的优点说句公道话。但是,对于你所说的他那些更细致的脾性,由于种种特殊情况,你比我要了解得少。他和我时常碰面,待在一起的时间多,而你整天都是跟妈妈一道想着那最伤心的事。我跟他见面多,研究过他的思想感情,听他说过对文学和趣味等等问题的意见;总的说来,我敢说,他知识广博,特别爱好读书,想象力很活跃,观察问题中肯准确,鉴赏力精细纯正。他各方面的才能跟他的风度和品貌一样,你跟他熟悉了,就了解了。初见面时,他的谈吐的确不动人,容貌也不能算漂亮,可是等你看到他那异常善良的眼神和他那讨人欢喜的整个容貌,情况就不同了。现在我非常了解他,觉得他的确漂亮,至少也可以说,算是漂亮的了。你看呢,玛丽安?” “我很快就会觉得他漂亮的,埃莉诺,即使我现在还没有看出来。我现在说他心肠非常好,等到你让我像爱姐夫一样爱他的时候,我也会同样觉得他的容貌完美无疵的。” 埃莉诺听她这么一说,吓了一跳,她后悔谈论他时竟不自觉地露出那样的热情。她觉察到自己对爱德华的印象是非常之好的。她相信他对她也同样亲切;但是对于他这种关切,她需要等到有更多的把握时才会对玛丽安相信他们相爱这看法感到惬意。她知道玛丽安和妈妈都是一有猜测马上就会当真——对她们来说,愿望就等于希望,希望就等于期待。她试图把事实真相对妹妹说说清楚。 她说:“我不想否认,我非常看重他,非常敬重他,我是喜欢他的。” 玛丽安生了气,脱口而出地说: “敬重他!喜欢他!好冷漠的埃莉诺!哼!这比冷漠还坏!你是害臊,不敢不表示冷漠。你再说这样的话,我马上就离开这房间。” 埃莉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原谅我,我这样平静地谈自己的感情,实在不是有意让你生气。你可以相信,我的感情是比我所说的要强烈些;总之,你可以这样相信,我对他的感情嘛,那要看他的品德,还有那种对于他对我的热情的猜想即希望是否能保证可靠,而不至于轻信或妄想。但是超过这点,你可决不要相信。他是否对我有意,我一点也没有把握。他究竟对我有多少关心,有时都显得可疑;不完全弄清他的感情,我是不愿信赖他的关切,或者想得超过实际的,免得我放任自己的单方情意,这你总不会觉得奇怪吧。他喜欢我,我心里不大有——也可以说几乎没有——怀疑。但是,光他有意不行,还有别的种种问题要考虑。对于自己的事,他是远远不能自己做主的。他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无法知道;不过从范妮偶尔提到她的举止和主张来看,我们从来就不曾认为她是和蔼可亲的;爱德华要想娶一个既无巨大财产又无高贵身份的女人,他会遇到重重困难,我要是认为他自己还不明白这一点,那就大错特错了。” 玛丽安感到惊讶,母亲和自己所想的竟然离事实这么远。 她说:“这么说你当真还没有跟他订婚!不过,不久一定会订的。事情一拖,倒会有两个好处:我不会这么快就失去你,爱德华也会有更多机会提高他对你心爱的工作的欣赏能力,那可是你们将来的幸福必不可少的呀!唉!如果你的天才能激发他,使他自己也学起绘画来,那该多好!” 埃莉诺已经把心里话都告诉了妹妹。她不像玛丽安那样相信自己对爱德华的倾心会前途光明。有时候他显得无精打采,这种态度即使不是表示他冷漠无情,也是说明有什么大事同样不容乐观。如果说,他感觉到她对他的情意靠不住,那至多也只会显得心神不宁,而不大可能使他常常那样垂头丧气。他处境不能自主,不容许放任自己的感情,这也许是更合情理的原因。她知道,他如不严遵母训巴结上进,他母亲既不会好好待他,让他目前安适家居,也根本不会答应让他可以独立成家。埃莉诺既然知道情况如此,她对这个问题就不可能放下心来。他喜欢她,至于将来结局怎样,她毫无把握,尽管她母亲和妹妹仍旧认为一定会圆满。而且,他们俩相处越久,她便越觉得他的关切性质可疑;有时候,她还认为那只不过是友谊,于是便伤心一阵。 但是,不管他们这种感情实际已达到什么程度,他姐姐看在眼里,已经够不放心的了,而且还使她的行动无礼起来(那是更平常的事)。她一有机会,就故意使她婆婆难堪,谈起她弟弟的伟大前程,谈费勒斯太太[1]决心让她两个儿子都攀上高亲,还提到如有年轻姑娘企图勾引他就会遭到危险,说得那么露骨。弄得达什伍德太太既不能装聋作哑,又不能强自镇定。她轻蔑地顶了她一句,立刻离开屋子,决心不论多不方便,花费多大,也必须马上搬走,不能再让亲爱的埃莉诺在这里多待一礼拜,忍受这种冷嘲热讽了。 正是在这种心情下,她接到一封来信,信里的建议特别及时。她自己的一位亲戚,一个在德文郡有钱有势的人,愿意提供她一所小房子,要价非常便宜。信是那位先生的亲笔,写得真诚友好,说很乐意帮忙。他听说了她正需要一处住所,便向她提供这所房子,虽然只是一座乡间别墅,但他保证,她如觉得地点合适,一切都可以按照她的要求布置好。他把房子和花园详细描述了一番,诚恳地邀请她带女儿们先到巴登庄园他自己家里来,好亲自看看巴登别墅该怎样改建得能住着舒适,因为两处房子在同一个教区。看来他是真心实意要帮她们解决困难,他的信从头到尾都写得那么亲切,使他的表亲不由不欢喜,尤其是在她较近的亲属们待她冷酷、让她气恼的时候。她等不得再考虑、再打听了,她一面读信一面就打定了主意。巴登别墅在德文郡,离苏塞克斯郡十分远,在几小时前这还是条充分的反对理由——这是无论那地方有什么优点都抵消不了的——现在却成为首要的可取之处了。离开诺兰庄园那一带地方不再是坏事,反而成了她向往的目的;比起在媳妇家继续做客受苦来,这成了幸福;永别这亲爱的地方虽然痛苦,总比在这样的女人当家的家里久居或小住要好受些。她立刻给约翰·米德尔顿爵士写信致谢,接受他的建议;然后急忙把这两封信都拿给女儿们看,等她们同意后就寄出去。 埃莉诺一向认为她们要是能离开诺兰庄园,住得稍远一些,会比混在目前她们这些熟人中间要妥当。所以,在这方面,她没有理由反对母亲想搬到德文郡去的主张。而且,照约翰爵士所说,那所房子规模很小,租钱又特别便宜,对这两点她都不能另有异议;因此,这个计划虽然不能勾起她任何美好的遐想,虽然搬离诺兰庄园太远,超出了她的意愿,她还是默许了,并不劝阻她母亲把信寄出去。 [1] 爱德华的母亲。 第五章 刚发出回信,达什伍德太太就兴冲冲地对约翰·达什伍德夫妇俩宣布,她已经租好了一所房子,一等安排妥当,能住进去,她就不再打扰他们了。他们听了很是诧异。约翰·达什伍德太太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她丈夫倒客气地表示,希望她不致住得离诺兰庄园太远。她得意洋洋地回答说,她正是要搬到德文郡去。爱德华听了急忙转身望着她,重复了一句:“德文郡!你真要搬到那里去?离这里太远了!在德文郡哪个地方?”他的声音又惊讶又关切,她当然懂得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她把那地方的位置说了。那地方在埃克塞特城北,离城不到四英里路。 她接着说:“那房子只是一所别墅,可是我希望在那里接待我的许多朋友。再添建一两间房间很容易;朋友们如果老远去看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便的话,我接待他们肯定是一点也不会不方便的。” 最后,她蛮客气地邀请约翰·达什伍德夫妇去巴登作客;她邀请爱德华就更加热情了。最近她跟儿媳妇的那次谈话,虽然使她决心尽可能不在诺兰庄园多呆下去,可是儿媳妇企图达到的主要目的却对她丝毫没有产生影响。她一如既往,决不想把爱德华和埃莉诺分开;她这样邀请爱德华,是针锋相对,正是要让约翰·达什伍德太太明白,自己根本就不理睬她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约翰·达什伍德先生对他母亲说,她租下的房子离诺兰庄园太远了,这使得他想替她搬搬家具都帮不上忙,他一再说他是多么多么难过。关于这一点,他确是真心懊恼,因为这么一安排,连他原定履行对父亲的诺言,要尽力做的那一点点事也办不到了。家具全从水路运走,主要包括床单桌布、餐具、瓷器和书籍,还有玛丽安的一架漂亮钢琴。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唉声叹气,眼睁睁看着这一包包东西都运走了,她不由得心里好生难受,因为达什伍德太太的收入比起他们自己的来,真是微不足道,却居然占有一件件这么漂亮的家具。 达什伍德太太的房子租期一年,房子设备齐全,她可以马上住进去。双方对合同都无异议,只等处理掉她在诺兰庄园的动产,定好留用的仆人,她就可以动身西行了;这些事很快就办妥了,因为无论什么事,只要她高兴做,总是做得特别麻利的。丈夫留给她的马匹,他死后不久早已卖掉,现在有人要买她的马车,经她大女儿热切怂恿,她也同意出售了。如果完全按她本人的意愿,为孩子们方便,她原是想留下马车的,但是埃莉诺慎重考虑的意见占了上风。她自己的贤明决断也起了作用,最后只留用了三个仆人——一男二女,这三个人很快便从诺兰庄园原有的佣人中选定了下来。 男仆和一个女仆立即被打发去德文郡收拾房子,准备迎接女主人来临;达什伍德太太因为跟米德尔顿太太素不相识,不愿去巴登庄园作客,她要直接到别墅去。她非常信赖约翰爵士所描述的那所房子的情况,所以无意先去亲自视察一番,等搬了进去成为自己的家再仔细看也不晚。儿媳妇对她要搬走显然是称心的,所以达什伍德太太急着要离开诺兰庄园的想法一点也没有放松;儿媳妇冷冷地挽留她晚点搬家,但那只是想稍稍掩饰一下她的得意心情罢了。约翰·达什伍德如要履行他对他父亲的诺言,现在正是特别适当的时刻。既然他刚继承这份家产时疏忽了没有做到,现在她们要离开他家了,这当然可以被看作完成这诺言的最合适的时候啦。但是达什伍德太太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希望,而且从他说话的口气中,她看透了他的所谓帮助,只不过是供给她们在诺兰庄园居住半年的生活费,如此而已。他时常谈起家用开销越来越大,谈到他要没完没了地掏腰包,连世上哪个阔佬也应付不了,谈得好像他自己都缺钱花,当然不会有什么拿钱出来的打算了。 从约翰·米德尔顿爵士第一封信到达诺兰庄园那天起,不到几个礼拜,她们未来的住所就已经一切安排就绪,达什伍德太太和她的女儿们能动身上路了。 她们最后告别这么个亲爱的地方时,都流了不少眼泪。她们临别前一天晚上,玛丽安独自一人在宅前徘徊,她说:“亲爱的,亲爱的诺兰庄园啊!哪年哪月我才不再怀念你?哪年哪月我才能觉得别处也是自己的家!啊,无忧无虑的宅子!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在这里看着你多么难过啊,也许我再也不能站在这里看你了!还有你们,你们这些熟悉的树木啊!你们还会是老样子的。不会有一片叶子因为我们搬走而凋落,也不会有一条树枝不再摇摆,虽然我们再也看不到你们了!是啊,你们还会是老样子;常在你们树阴下散步的人,你们引起他们的是欢乐还是悲愁,你们是感觉不到的,你们是一点也不理会他们的变化的呀!可是还会有谁留在这里观赏你们呢?” 第六章 她们开头一段旅程,因为心情抑郁,当然觉得漫长无趣。但快要到达时,大家都想看看定居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就不再没精打采了;她们进入巴登山谷时,那里的景色使她们高兴起来。那是一处喜人的富饶地方,树木丰茂,到处都是牧场。她们在谷中绕行一英里多才到达自己的宅子。屋前的场地只是一小块绿色草坪,她们从一扇整洁的腰门进入宅内。 巴登别墅作住宅用,虽然嫌小,却舒适紧凑;但作为别墅是有缺点的,因为房屋式样平板,瓦盖屋顶,百叶窗没有漆上绿色,墙上也没有冬青藤覆盖。一条狭窄过道穿过宅子直通后园。门厅两边各有一间起居室,大约十六英尺见方;再进去是下房和楼梯;此外还有四间卧室和两间阁楼。房子建造并不久,修整完好。当然,跟诺兰庄园比起来是又小又寒碜的!但是她们一进宅子,怀旧的眼泪很快就干了。她们的到来使仆人们高兴,她们自己也振作起来;每人都为别人着想,决心显出欢欢喜喜的样子。这时刚入九月,季节好,她们初到此地就碰上了好天气,对这儿的印象便很好,这对她们以后长远喜爱这地方是会大起作用的。 这所宅子的位置很理想。紧靠屋后和两侧不远处,都是高高的山丘;有些小山是开阔的丘陵,其他都是耕地和茂密的树林。巴登村大部分都坐落在这样的小山上,从别墅窗口看出去,景色宜人。在屋前眺望,视野就更加开阔了,从那里可以俯瞰全谷,看到山谷外的田野。环绕别墅的群山就在那个方向形成山谷的尽头,山谷又在两座最陡峭的小山中间岔开出去,改了方向,也换了名称。 达什伍德太太对宅子的大小和设备大体都很满意;因为,虽然按她以前的生活方式,目前必需添置许多东西,可是添置和改建,对她来说都是乐事;而且这时她有现款,足够添置所有的必需品,把各个房间都收拾得更精致些。她说:“就这所房子本身来说,给我们家住确是太小了,不过眼下我们凑合着住,还可以相当舒适,现在季节太晚,不便修建。也许明年春天,只要我手头富裕的话,我敢说我一定会的,我们就可以考虑盖房子了。这两间起居室都太小,容不下我期望常来这里作客的朋友们的聚会;我有些想法,想把这个过道并到其中的一间去,也许再加上另一间的一部分,把剩下的地方留做过道;这样一来,加上一间新客厅,这个添盖起来并不难,还有楼上一间卧室和一间阁楼,宅子就成为一所非常舒适的小别墅了。但愿有道漂亮的楼梯就好了。不过人不能样样求全,虽然我觉得加宽楼梯并不费事。看看明年春天我能有多少钱,再相应地规划我们的修建方案吧。” 当时她们对这所宅子能满足于现状,是很知趣的,因为一切改建的事宜都得靠一个妇人年收入五百镑的节余来支付,而她却从来没有什么节余。她们人人都忙着安置各自关心的东西,把书籍和各种物件都安放停当,努力为自己布置好一个家。玛丽安的钢琴解开了包装,给放在适当的地方;埃莉诺的画也钉在她们起居室的墙上了。 第二天早饭后不久,她们正干着这些事,她们的房东就走了进来,打断了她们的工作。他来拜访她们,欢迎她们迁居巴登,同时看看她们家目前还缺些什么,他愿意从他自己的房子和花园里取来一切她们需要的物品。约翰·米德尔顿爵士相貌漂亮,大约四十岁年纪。很久以前他曾去过斯坦希尔,不过时间太久,小表妹们不可能记得他了。他满脸高兴,态度亲热,跟他信里的口气一样。她们的到来,看来真是使他十分高兴,她们的舒适他也是真正关心的。他一再说他热切希望她们跟他家多多亲密来往,并且要她们在家里还没有安顿好之前,每天一定都到巴登庄园去吃饭,态度非常真诚,所以虽然他的邀请固执得近乎失礼,却并不惹人反感。他的好意并不是口惠,他走后不到一小时,满满一大篮子蔬菜水果就从巴登庄园送来了,天还未黑,又送来一批野味礼品。此外,他还坚持要每天到邮局替她们取送所有信件,并且每天把自己的报纸送给她们,不容推辞。 米德尔顿夫人托他带来非常客气的口信,说一等到她来拜访不致引起不便的时候,她就来拜望达什伍德太太;她们的回话同样客气,恭请她光临,所以第二天这位爵士夫人就被请来会面了。 她们当然非常盼望见到这位太太,因为在巴登,她们生活的舒适多半都得靠这个人物;她外表文雅,使她们很中意。米德尔顿爵士夫人至多不过二十六七岁,高身材,面孔漂亮,姿态动人,谈吐温婉。她那文雅的举止是她丈夫全然没有的。不过她要能再有几分他的爽直和热情就会更好;因为她来拜访的时间一长,就让人看出,她虽然十分讲究礼节,却沉默冷淡,除了最普通的寒暄客套话之外,自己便无话可说,这就多少减损了开头她们对她的赞赏。 虽说如此,话可没有少说,因为约翰爵士非常健谈,而且米德尔顿夫人已做了聪明的预防措施,她把他们的大孩子,一个六岁左右的漂亮小男孩带了来,这么一来,太太小姐们谈话冷场的时候,总可以回到一个话题上去;因为她们总得问问他的名字和年纪,夸他漂亮,还得问他种种问题,这些都是他母亲代他回答的,而他自己却缠在妈妈身边,头也不抬;这使爵士夫人大为惊讶,奇怪这孩子在众人面前怎么这样羞羞答答,可在家里却是能吵会闹的呀。凡是正式走亲访友,一般都该带个孩子,好有话可说。这次呢,为了判断这孩子到底是像他父亲还是像他母亲,哪一点像,就足足花了十分钟;因为,人的看法当然都不一样,人人都会对别人的看法感到惊奇的。 达什伍德一家很快就要有机会对她家另外几个孩子争论争论了,因为约翰爵士邀请她们第二天到他的庄园去吃晚饭,不答应他就不走。 第七章 巴登庄园离她们的别墅大约半英里左右。太太小姐们沿山谷来别墅时,曾经路过庄园附近,但是在家里却看不到,因为有座小山的山角挡住了视线。庄园宅邸大而漂亮,米德尔顿一家既殷勤好客,又讲究体面派头。好客是为了满足约翰爵士,讲派头是为了他的夫人。他们家难得没有客人留住,各种客人都有,比附近哪家客人都多。这是他们俩必不可少的乐事;因为他们俩不管脾气和态度多么不同,却有一点极为相似,他们俩都是那样毫无才能,又无爱好,因此他们的兴趣范围非常狭窄,与上流社会的爱好全不相干。约翰爵士喜欢运动,他的太太则照看孩子。他打猎射击,而她则哄逗孩子们,这是他们唯一的消遣办法。米德尔顿夫人占便宜的是一年到头都可以去宠她的孩子们,而约翰爵士个人活动的时间却只有半年。虽说如此,外出作客或朋友来访连续不断,弥补了这一切先天的和教育上的缺陷,使约翰爵士常能兴致勃勃,而太太的好教养也有了表现的机会。 米德尔顿夫人喜欢夸耀她的美食佳肴和家里的一切考究陈设,这种虚荣是她每次请客宴会时的最大享受。但是约翰爵士的醉心社交却务实得多,他非常喜欢把年轻人聚在身边,多得家里容不下,而且越是闹哄哄,他越是高兴。他是附近所有年轻一代人的福星,夏天他总是在户外请客,吃冷火腿和鸡肉,冬天他常举办家庭舞会,对于那些已经不再是永不知足的十五岁小姑娘的小姐来说,次数是够频繁的了。 地方上来了个新住户一向都是他的喜事。现在他为他的巴登别墅找到的这一家人,无论哪方面都使他非常喜欢。达什伍德姐妹们年轻漂亮,而且举止大方。这就足够赢得他的好感了,因为一位漂亮姑娘只要不忸怩作态,她的心灵就会跟她的品貌一样,惹人喜爱。他性情友善,乐于帮助那些处境跟过去相比实属不幸的人。所以,能为他的表亲们帮忙,他这位好心人是真正满意的;而且,作为一个爱好运动的人,把全是女性的一家人安顿在他的别墅里,他是感到满意的;因为一个打猎的人虽然只看得起与他有同样爱好的男子,却总是不大肯让他们留住在自己的庄园里,来助长他们的爱好。 约翰爵士在家门口迎接达什伍德母女;他真心诚意地欢迎她们到巴登庄园来,他陪着她们走向客厅时,一再向姑娘们说,他连一个漂亮小伙子也没能找到来陪她们,说昨天他就为这事发愁操心。他说客厅里除他本人之外,她们只能见到一位先生,他是他的好友,正在庄园作客,可是这位朋友既不年轻,也不爱说笑。他请她们千万原谅这次客人少,并且保证以后决不会再如此。当天早晨他还跑过好几家,想多请几位客人呢;可是因为正是月色皎好的日子,大家的约会都排满了。幸好米德尔顿夫人的母亲最后一刻赶到了巴登庄园,他希望姑娘们不至于像预料的那样感到单调乏味,因为她这位岳母很爱热闹,人也随和。有两位生人在座,姑娘们完全满足了,并不希望再多,她们的母亲也这样想。 米德尔顿夫人的母亲詹宁斯太太是位性情愉快、爱说爱笑、上了年纪的胖妇人,她话说得很多,看样子很快活,只是有点俗气。她满口戏谑,笑声不绝,饭还没吃完,就说了许多有关情人呀、丈夫呀这类事的俏皮话,她希望姑娘们没有把心留在苏塞克斯郡,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说看见她们脸都羞红了。玛丽安为她姐姐生气,着急地转眼看埃莉诺怎样对付这些挑战的话;可是埃莉诺对詹宁斯太太这样的普通打趣并不在意,倒是玛丽安的认真神色使她痛苦得多。 约翰爵士的这位朋友布兰顿上校,举止跟他不同,做他的朋友似乎不合适,正如米德尔顿夫人不适合做他的妻子,詹宁斯太太不适合做米德尔顿夫人的母亲一样。上校沉静端庄,可是外貌并不令人讨厌,尽管在玛丽安和玛格丽特的眼里,他已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单身汉了,因为他已过了三十五岁;但是,他的面孔虽不漂亮,容貌却显得聪敏解事,谈吐尤其彬彬有礼。 在这几个人中,达什伍德一家人觉得跟谁也热乎不起来;可是米德尔顿夫人的冷漠乏味特别令人生厌,所以对比起来,布兰顿上校的不苟言笑,甚至约翰爵士和他岳母的吵闹取笑都显得有趣了。米德尔顿太太只是在饭后她的四个吵吵嚷嚷的孩子进来时,才好像来了兴致,他们拉着她乱转,扯她的衣服,因此一切谈话都被打断,只能谈有关他们的事了。 到了晚上,他们发现玛丽安喜欢音乐,就请她表演。钢琴打开了,人人都准备陶醉一番;玛丽安很会唱歌,大家一请她唱,她就把米德尔顿夫人结婚时带回家的歌谱中的主要歌曲都唱了一遍,这些歌谱从那时起大概就一直放在琴上没有挪过位置,因为为了庆祝那桩喜事,爵士夫人放弃了音乐,虽然据她母亲说,她弹唱极佳,她自己也说很喜欢音乐。 玛丽安的表演大受赞美。每唱完一支歌,约翰爵士就大声喝彩,可是她唱每支歌时,他从头到尾都跟别人说话,声音跟他的喝彩声一样响。米德尔顿夫人不时地叫他守秩序,说听音乐时不能打扰人家,一刻也不应该;她自己专挑了一首歌请玛丽安唱,却正是玛丽安刚唱过的那首。在这几人中,只有布兰顿上校听歌时并不眉飞色舞。他只是赞许地注意听着;在这种场合,她对他是怀有一种敬意的,因为别人都很不体面地缺乏欣赏能力,她当然都看不上眼。他喜爱音乐,虽然还没有达到那种唯一能引起她共鸣的入迷程度,但是跟其他人可怕的冷漠对照起来,却是可敬的;而且她觉得应该承认,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感情的敏锐和一切细腻的欣赏力可能已全消失。上校上了年纪,她觉得应该充分体谅他,才合乎人情。 第八章 詹宁斯太太是个寡妇,丈夫生前留给她一大笔遗产。她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她都看着嫁到体面人家了,所以现在她无牵无挂,一心只想成全天下人男婚女嫁。为了促成这个目的,她总是热诚积极,替她所有认识的青年男女筹划婚事,只要力所能及,决不放过机会。她眼睛特尖,善于发现儿女私情,所以她能优先暗示许多姑娘,说她们中的某某人已经迷住了某某小伙子,逗得她们脸红心热,她以此为乐;她这种眼力使她到巴登不久就明确声言布兰顿上校已经深深爱上了玛丽安·达什伍德小姐。第一天晚上他们聚在一起时,她就有点疑心是这么回事,因为玛丽安为他们唱歌时,他听得那样专注;米德尔顿一家回访别墅吃饭时他又倾听她唱歌,这就弄清了事实。一定是这么回事,她完全信以为真了。这倒是一桩美满姻缘,因为他有钱而她长得俊。詹宁斯太太自从跟约翰爵士家结了亲知道有布兰顿上校这个人时,就一再操心要替他安排一门好亲事;而她对每一位漂亮姑娘,又都是急着要替她找个好丈夫的。 这事对她自己眼前的好处也是非同小可的,因为她可以没完没了地开他们两人的玩笑。在巴登庄园,她取笑上校,在别墅,就同玛丽安打趣。对上校来说,她这种玩笑如果涉及的只是他本人,他大概是根本就不会在意的;但是玛丽安呢,开头却莫明其妙,等到她明白被取笑的是谁的时候,她简直不知道该嗤其荒唐的好,还是斥其鲁莽无礼的好,因为她认为这是对上校的高龄,对他这老单身汉孤凄处境的无情嘲弄。 达什伍德太太倒不认为,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男子就已经像她女儿这种年轻人想象的那样老得过了时,所以她想替詹宁斯太太开脱,说她不可能是故意拿他的年龄取笑。 “但是,妈妈,至少你不能否认这种非难是荒谬的吧,尽管你不认为是出自恶意。布兰顿上校的确比詹宁斯太太年纪小些,可是他已老得能够做我的爸爸了;就算他有过激情,恋爱过,那种感情现在一定早已完全消失了。真是太荒谬了!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不受这种奚落,如果年老体弱也保护不了他的话?” “老弱!”埃莉诺喊道,“你是说布兰顿上校老弱了?不用说,他的年纪在你眼里也许比在妈妈眼里要大得多;不过你总不至于硬是看不见他的手脚还是灵便的吧。” “难道你没听他抱怨过风湿病?难道那不是老年人最常见的病?” 她母亲笑着说:“我的宝贝孩子,这么说,你一定天天都在害怕我衰老下去;我已经活到四十岁的高龄,你一定觉得是个奇迹吧。” “妈妈,你冤枉我了。我当然知道布兰顿上校还没有老得让他的朋友们害怕就要跟他永别。他该还能活上二十年。不过,三十五岁总是谈不上结婚的了。” 埃莉诺说;“三十五岁的人也许最好别跟十七岁的人谈什么结婚。不过万一碰上一位二十七岁的单身女人,布兰顿上校要娶她,我觉得他的三十五岁年纪决不是什么障碍。” 玛丽安停了一会儿说:“二十七岁的女人是再也没有希望会爱上什么人的,或是希望有人爱上她;如果她住在家里不舒适,或者财产少,我倒想她可以屈就,当当保姆,好做些准备,稳稳当当嫁个人当主妇。因此,他要是娶了这样一位女人,倒没有什么不合适。这是桩实惠交易,大家都会满意的。据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婚姻,不过那倒无足轻重。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一笔商品买卖,双方都希望占点便宜罢了。” 埃莉诺答道:“我知道你是决不相信一个二十七岁的妇女还能对三十五岁的男子倾心,产生什么爱情,使他成为中意的伴侣。不过,只因为昨天布兰顿上校偶然抱怨过一只肩膀有点疼(昨天天气寒冷潮湿),你就把他和他妻子永远关进病房,这我可不能同意。” “但是他提到了法兰绒背心,”玛丽安说,“我觉得法兰绒背心总是跟疼痛、抽筋、风湿以及种种侵袭年老体弱者的各种疾病分不开的。” “如果他是发了高烧,你决不会这样看他不顺眼的吧。玛丽安,你说实话,人发了烧,面颊通红,眼睛下陷,脉搏很快,你是不是觉得非常有趣?” 说完这句话,埃莉诺离开了房间,玛丽安说:“妈妈,提起生病,我有件事担心,不能瞒你。我怕爱德华一定是病了。我们搬到这里差不多已经两个礼拜,他还没有来。他一定是真生了病,否则他不会这么奇怪,迟迟不来的。还能有什么事把他留在诺兰庄园?” 达什伍德太太说:“你以为他会这么快就来吗?我可不这么想。正相反,如果我有什么担忧的话,那倒是想起了我当初提到请他来巴登作客时,他总是答应得那么没精打采,总是那么迟疑。难道埃莉诺已经在盼望他了?” “我从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不过她当然是在盼望他啦。” “我看你大概弄错了,因为昨天我跟她提到那间空卧室还得添一个新炉栅,她说不必忙着买,那间屋子一时还不大会有人来住。” “这可真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俩的关系总是让人猜不透!上次他们分手时那么冷冷的,那样镇静。头天晚上他们在一起时,话说得那么平平淡淡!爱德华向我们告别时,他对埃莉诺说的话跟对我说的毫无不同,都是一位亲爱的哥哥的良好祝愿。第二天早晨,我两次故意躲开,让他们在一起,可每次他都莫明其妙地跟着我走出房间。埃莉诺离开诺兰庄园和爱德华时,还没有我哭得厉害!就是现在,她也一直是沉着平静的。什么时候你看见她丧过气,发过愁?什么时候她想躲着不愿见人,或者在人前显得心绪不宁,不耐烦来着?” 第九章 达什伍德一家现在在巴登别墅安顿下来,过得相当安适了。宅子和花园以及周围的一切她们都熟悉了。诺兰庄园的魅力,部分是由于那里有日常事务要做,而现在她们也忙着做了起来,比在诺兰庄园她们父亲去世后那段时间做得还要愉快得多。约翰·米德尔顿爵士开头两个礼拜天天来看望她们,他看见她们老是忙忙碌碌,不禁很惊奇,因为他没有这种习惯,在家里总是看不到有什么事要干的。 除了巴登庄园的来客外,她们的客人并不多,因为,约翰爵士虽然极愿她们多跟邻居们交往,而且一再说他的马车听凭使用,可是达什伍德太太一向不愿求人的脾气压下了她想让孩子们交际的愿望;她执意拒绝远出,只肯步行访问邻舍。这样的人家原就没有几处,而且还不是家家都能步行去得了的。前面已经说过,巴登山谷延伸出去就是艾伦汉姆山谷,一天,姑娘们清晨沿着狭窄弯曲的艾伦汉姆山谷散步时,发现离别墅大约一英里半路的地方有一座古老气派的府邸,这所府邸让她们有点联想起巴登庄园来,因此引起了兴趣,想多知道一些情况。但是问了问,才知道主人是位非常正派的老太太,只可惜身体太坏,不能跟人交往,从来不出家门。 她们家周围的地区处处都有美丽的小路。从别墅外望,几乎每个窗口都能看见高高的山冈,吸引着她们到山顶上去美美地透透空气,当山谷泥泞,无法观赏谷中美景时,这些山冈就成为最中人意的好地方了。一个难忘的[1]早晨,玛丽安和玛格丽特向其中的一座山冈走去,因为那天虽是阵雨天,部分天空露出的阳光却引起了她们的兴致,而且前两天一直下雨,关在家里出不来,实在让她们受不了。可是,尽管玛丽安说天会晴起来,块块浓云都将从山上散开,另外那两位还是觉得天气靠不大住,不肯放下她们的铅笔和书本,这两位姑娘只好结伴动身走了。 她们高高兴兴地上了山冈,每当露出一线蓝天,她们就觉得自己眼力好,得意一番;阵阵西南大风扑在脸上,令人神清气爽,这时她们真为妈妈和埃莉诺惋惜,她们怕这怕那,分享不到这样快意的感受。 玛丽安说:“还能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吗?玛格丽特,我们要在这里至少走它两个小时。” 玛格丽特同意了,她们迎风前进,欢笑着顶着风头,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这时突然头顶上云块连成一片,一阵急雨迎面扑来。她们又恼又慌,虽然不情愿,也只好往回转了,因为没有比她们家更近的躲雨地方。可是,她们却有一件事可以放心,事急无奈,做起来也不算有失体统,那就是她们可以尽快跑下小山陡坡,直达她们家花园门口。 她们开始跑了起来。先是玛丽安跑在前头,可是她突然失足跌倒了,玛格丽特呢,自己也收不住脚,不能帮她忙,身不由己地跑了下去,一直跑到山脚下,平安无事。 这时一个带枪的绅士上山路过这里,两条猎狗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玛丽安出事时,他只离她几码远。他放下枪,跑来帮她。她已经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只是摔倒时扭伤了脚,站不大住。那人要帮她忙,看她不好意思,而她的情况又确实需要帮助,便索性立刻把她抱起来下了山。玛格丽特没有把花园的门关上,所以他抱着她穿过花园,一直走进宅子,把她放在客厅椅子上才撒开手,这时玛格丽特也才到不久。 他们进来时,埃莉诺和她母亲都惊讶得站了起来,她们俩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出现使她们既诧异,又暗自钦佩,这时他向她们道了歉,说明他不得已才闯进来的原因,态度非常坦率文雅,他容貌本来就非常漂亮,他的声音和表情又为之增添了几分魅力。对达什伍德太太来说,无论是谁,即使又老又丑又粗俗,只要帮了她孩子的忙,她总是会厚待他、感激他的,何况他的年轻美貌和文雅的态度又起了作用,使他这次帮忙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 她一再向他道谢,用她一向柔和的声调请他坐下。但是他不肯坐,因为身上又脏又湿。达什伍德太太请问他这位好心人的姓名。他说他姓威洛比,目前住在艾伦汉姆庄园。他说他想明天来探视达什伍德小姐,请她俯允。他的请求马上获准。他走了,冒着大雨,这就使他格外招人喜爱了。 他的英俊和异常优雅的举止立即成为大家赞赏的话题,大家取笑玛丽安,因为他对她献了殷勤,再加上他仪表堂堂,就取笑得更加起劲了。玛丽安本人,因为被他抱在怀里,满脸绯红,心慌意乱,进屋后还不好意思看他,所以没有像别人那样端详过他的模样。但是她所看到的已经足够使她能跟别人一起满口夸赞的了,而且她夸赞起人来,一向都是非常起劲的。他的容貌和神情正符合她想象中某一只心爱的故事里的英雄形象;他抱她回家,那么不拘小节,这股头脑灵活劲儿尤其让她中意。有关他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姓氏好,又住在她们喜爱的村子里,而且她很快就发现,男子汉的服装就数猎装最合适。她想这想那,回想起来,事事喜人,扭伤脚踝的痛苦就不算回事了。 那天上午天刚放晴能出门,约翰爵士就来看她们了,她们把玛丽安遇到的事故说给他听,急着问他知不知道艾伦汉姆庄园有个姓威洛比的人。 “威洛比!”约翰爵士喊了起来,“怎么,他在这里?不管怎样,这总是个好消息。明天我就骑马过去,请他星期四来吃晚饭。” “你认识他?”达什伍德太太说。 “认识他!当然认识。怎么不,他年年来。” “他人怎么样?” “是个顶好的小伙子,我敢说。一个很像样的射手,英国最莽撞的骑士。” 玛丽安愤然道:“难道关于他你只能说这些?跟他处熟后,他的态度怎么样?还有他的追求,他的才干,他的天赋都怎么样?” 约翰爵士有点为难了。 “说真的,”他说,“他那些事我可不大清楚。不过这个家伙讨人喜欢,兴致高,他有只黑毛小猎狗,顶好的,今天带出来没有?” 但是威洛比的猎狗是什么颜色,玛丽安却说不清,跟他不能为她描绘出威洛比心灵的深浅色调一样。 埃莉诺说:“可是他是谁?哪里人?在艾伦汉姆有家吗?” 这一点,约翰爵士是能说得更具体的,他告诉她们威洛比先生在这一带没有自己的产业,他来看望艾伦汉姆庄园的老太太时才住在那里,他跟她有亲戚关系,将来会继承她的家产;他还说:“是呀,是呀,我可以告诉你,达什伍德小姐,这个人可是非常值得抓住的呀,他在萨默塞特郡另外还有自己的一份小产业;我要是你,我可不愿把他让给我的妹妹,管它什么摔滚下山的事。玛丽安小姐也不该把什么人都据为己有的啊。布兰顿会吃醋的,她可要小心点。” 达什伍德太太好意地笑着说:“我相信,我的哪个女儿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要抓住他的,威洛比先生不会受到打扰的。我把她们养大,可不是专为这种事的呀。男人不管多有钱,跟我们在一起都非常保险。不过你说他是个体面的年轻人,跟他结识没有什么不合适,我听了很高兴。” “我看,这家伙不能再好了,”约翰爵士又说了一遍,“我记得上次圣诞节,在庄园一次小舞会上,他从八点钟一直跳到四点,没有歇过一次。” “他?真的?”玛丽安喊了一声,眼睛发亮,“他跳得很漂亮?劲头十足?” “是呀,他八点钟又起床,骑马跑到树林中打猎去了。” “我就喜欢那样,年轻人就该那样。爱干什么就得干个痛快,不知疲劳。” “是呀,是呀,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约翰爵士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是在想挑逗他呀,再也不管可怜的布兰顿了。” 玛丽安火了,说:“约翰爵士,你这种说法我特别讨厌。什么庸俗的话都当做俏皮话来说,真恨死人,什么挑逗男人呀,征服男人呀,尤其不堪入耳。这样的话是粗俗而无教养的,开头说可能觉得挺聪明,时间一长,就毫无俏皮可言了。” 约翰爵士不大懂得这是责怪,但却哈哈大笑起来,像懂了似的,然后答道: “对呀!我敢说,不管怎样,你是会打一仗胜一仗的。可怜的布兰顿!他已经被打中了,我可跟你说,尽管有这些摔交和伤脚的事,他还是非常值得你挑逗的呀。” [1] 这一天标志着玛丽安恋爱生活的开始,故云难忘。 第十章 玛格丽特说威洛比是玛丽安的救护主,说得虽不确切,却很文雅。他第二天一清早就亲自来别墅探访。达什伍德太太对他异常客气,约翰爵士的介绍和她自己的感激之情使他受到了热情接待。他在访问中,事事都使他觉得偶然结识的这户人家的确是个通达、文雅、互爱、温暖的家庭。她们家人人都可爱,他不待再次来访,已经深信不疑了。 达什伍德小姐[1]皮肤细嫩,容貌端正,身材特别好看。玛丽安更漂亮,她的体形虽不及姐姐匀称,可是个子较高,使她显得更加动人;她面孔异常可爱,因此用一般的恭维话说她是个美人,倒不像常见的那样过分歪曲事实。她肤色很深,可是因为透明,脸上显得特别光润;她的相貌十分好看,微笑起来甜美迷人;乌黑的眼睛里有一种活力,一种神采,一种热情,让人看了不能不喜欢。开头她因为想着威洛比帮她忙的事,不好意思,眼睛躲着他。可是这一阵过去了,心情镇定下来,她发现,他不但文质彬彬,十足绅士派头,而且又坦率,又活泼,尤其听他说热爱跳舞和音乐时,她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使得他在这里逗留的其余时间,大部分都专跟她一个人谈话了。 要引她说话,只要提起她的任何一种爱好就行。一提这些事,她就闭不上嘴,而且谈论起来既不羞怯,也不吞吞吐吐。他们俩很快就发现,双方都爱跳舞,喜欢音乐,而且无论对音乐或跳舞,他们的见解都完全一致。这使她受到鼓舞,想进一步了解他的意见,就继续探问他关于书籍方面的问题;她把她心爱的作家都摆了出来,谈论得那样热情洋溢,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即使过去对这些作品的美妙并未注意,那么现在听了如果还不马上领悟,他一定是麻木不仁了。他们的爱好像得出奇。他们崇拜同样一些书,同样一些篇章——如果出现分歧,有了不同意见,只要她一争论,眼睛一亮,问题就解决了。他接受她的一切论断,迎合她的一切热情,访问远未结束,他们早就像老相识一样毫无拘束地谈起来了。 他刚走,埃莉诺就说:“瞧,玛丽安,我看你这一个早晨干得不错嘛。差不多对威洛比在一切重大问题上的看法都打听清楚了。你知道了他怎样看库柏和司各特,你了解到他对他们的美妙作品恰如其分的评价,他对蒲柏[2]的赞赏没有过头,这你也完全有了把握。可是每个话题如果都这样飞快地了结,你们的交往还怎么能长久维持下去!你们很快就会把每件喜爱的话题谈光。再见一面,就能搞清楚他对美景和再婚的意见,然后你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玛丽安喊了起来:“你这话能算公平?能算合理?难道我的思想就这么贫乏?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了。我太随便,太高兴,太心直口快了。我触犯了每一条庸俗的礼仪概念!我本该少言寡语,呆钝不灵,没精打采,装模作样,却有啥说啥,说了真心话!我要是只谈天气呀,道路呀,十分钟只开一次口,你就不会有这种责难了。” “亲爱的,”她母亲说,“你别生埃莉诺的气,她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她要真想打断你跟我们这位新朋友谈话的兴致,我会亲自骂她的。”玛丽安不久就消了气。 威洛比这方面,显然想越来越跟她们拉近乎,所以处处表示他能认识她们多高兴。他天天来看她们,最初借口探望玛丽安的伤势,可是她们接待他一次比一次殷勤,这种鼓励使得他不用等到玛丽安痊愈无借口可找时,就不必再找什么借口了。她好几天出不了屋,但是关在屋里,却不觉得心烦,这还从来没有过。威洛比这个年轻人有才干,想象敏捷,性情活泼而且态度开朗可爱。他正是天造地设投合玛丽安心意的人,因为除此之外,他还有迷人的外貌和天生火热的心,如今这颗心被她本人的热情激发,越发火热起来,这是最能赢得她的欢心的。 跟他在一起已逐渐成了她最大的乐事。他们一起读书,谈话,唱歌;他很有音乐才能,朗读时非常有感情,有精神,可惜这些爱德华全都没有。 达什伍德太太对他的评价,跟玛丽安一样,认为是完美无疵的;埃莉诺也说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觉得他遇事好想到啥就说啥,说得太多,不顾别人,不论场合,这太像妹妹了,还特别讨妹妹的欢喜。他轻易评论人,信口而出,爱干什么就心无二用,不顾一般礼貌,而且过分忽视世俗常规;他这种言行的不检点,不管他本人和玛丽安怎样为之辩护,埃莉诺都不能赞同。 玛丽安现在才明白,她十六岁半时总是认为永远不会碰上一个符合她理想的十全十美的人,这种绝望心情是轻率的,没有道理的。威洛比正是她在不愉快的时候,或是在心情比较舒畅的时候都曾幻想描绘过的能让她倾心的人;他呢,如同在这方面的才能是非常高明的一样,他现在的行动也表明他的这种愿望是同样热切。 她母亲虽然丝毫未因他富于资财,起过要他们结婚的投机打算,现在一礼拜不到,却也不由得怀着希望,期待这门亲事能成功,而且还为能得到爱德华和威洛比这样两个好女婿,暗自庆幸。 布兰顿上校喜爱玛丽安,他的朋友们很早就发现了,埃莉诺直到现在才看出来,可是这时别人对这事已不在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和俏皮话都转到比他更走运的对手身上去了。上校还没有产生爱慕之情时,别人偏要打趣他,等到他真正动了感情,正该取笑的时候,却没有人开他的玩笑了。当初詹宁斯太太硬说他爱上了玛丽安,那是她自寻开心,现在埃莉诺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相信,上校的爱情真的被妹妹激发起来了;尽管由于双方脾气大体相似才助长了威洛比先生的爱情,可是性格截然相反也照样没有妨碍布兰顿上校对妹妹的关切。她为这事担起心来,一个三十五岁沉静的人跟一个二十五岁非常活跃的人对垒,还能有什么希望?她觉得无法祝愿他成功,所以衷心希望他能冷淡下来。她喜欢他——虽然他庄重深沉,她却很关心他。他态度严肃,人却温和;他的深沉,看得出决不是天性阴沉,而是由于某种精神上的压抑。约翰爵士就曾透露过他过去曾受过种种伤害,有过种种失意;这就证实了她认为他是不幸的这一想法是对的。她尊敬他,又同情他。 也许因为威洛比和玛丽安看不上他,她才更加可怜他,尊重他;他们对他抱有成见,说他既不活泼又不年轻,他们像是存心要贬低他的优点似的。 一天,他们在一起谈到布兰顿时,威洛比说:“有一种人,人人都说他好,却谁也不关心他,人人都乐意见他,却谁也想不起找他交谈,他正是这种人。” 玛丽安叫道:“这正是我对他的看法。” “可别那么瞎说,”埃莉诺说,“因为你们俩都不公平。巴登庄园里全家都很尊敬他,我自己每次见到他,也总是想找他谈谈的。” 威洛比答道:“有你护着他,当然对他有利。要说别人对他的尊敬嘛,那本身就是屈辱。谁肯自讨没趣,让米德尔顿夫人和詹宁斯太太这样的女人称赞?那只能招来人人对他的冷淡。” “但是像你本人和玛丽安这样的人说他坏话,也许恰好能抵消米德尔顿太太和她母亲对他的赞扬。如果说她们的赞扬等于贬斥,那你们的贬斥就是赞扬;因为你们有偏见,不公道,她们并不比你们更加不明是非。” “为了替你的宠儿辩护,你居然说话都尖刻起来了。” “你所说的我的宠儿,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理智对我总是有吸引力的。是的,玛丽安,甚至对一个三四十岁的人也是这样。他见的世面多,到过国外,读过书,肯动脑筋。我发现,在各种问题上,他都能给我很多教益;他回答我的问题,总是从从容容,显得既有教养又有耐心。” 玛丽安不屑地说道:“那就是说,他告诉过你东印度群岛天气热,蚊子讨厌喽。” “我要是问到这些事,不用说他是会这样回答我的;不过幸好这都是我早就听说过的事。” “也许,”威洛比说,“他见多识广。还知道什么耐波布[3]、金莫黑[4]和轿子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敢说,他的见闻之广要比你能说得出的多得多。可是,你究竟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并没有不喜欢他呀。正相反,我认为他是位非常可敬的人,人人都说他好话,可人人都不睬他;他钱多得花不完,时间多得不知怎么消磨好,每年要买两件新外衣。” 玛丽安嚷道:“还有呢,他既无才能和鉴赏力,又没有胆略。他理解力不高明,没有热情,讲话的声音毫无感情。” “你们存心把他的缺点说上一大堆,”埃莉诺答道,“又那么自信自己的想法,那么,比起来,我能为他说的好话就平淡无奇了。我只能说他是个通达的人,有教养,知识广博,谈吐温雅,并且我相信,他心地好。” 威洛比大声说:“达什伍德小姐,你这就亏待我了。你是在想讲道理解除我的武装,说服我改变主意。可是这都是白搭。你瞧,你花言巧语,我可同样会固执己见。我有三条理由不喜欢布兰顿上校,你都无法反驳:我要天晴,他偏吓唬我说要下雨;他对我的小马车的车幔吹毛求疵;我要他买我的棕色母马,他坚决不干。可是,如果我说其他方面他的品格都无可指责,这样说就能使你满意的话,我是随时都准备承认这一点的。不过,承认这一点,在我要费点力,所以你该有所报答,请你别否定我这份特权吧,那就是我还是照样不喜欢他。” [1] 指埃莉诺,以后均如此。 [2] 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 [3] 印度大财主。 [4] 印度旧金币。 第十一章 达什伍德太太和女儿们,谁都没有料到,初来德文郡,就马上会有这么多约会送上门,占去她们的时间;她们得经常出去做客,或者在家里招待来宾,简直没有空闲做正经事。可是情况偏偏就是这样。玛丽安脚伤刚好,约翰爵士早已安排好的户内和户外游乐计划,就实行了起来。庄园里的家庭舞会开始了;十月多阵雨,可是只要雨一停,他们就把准备工作做好,搞起水上游宴来。每次聚会威洛比都在场;因为这一类聚会当然轻松而无拘束,他知道这种场合准能增进他跟达什伍德一家人的亲近,能让他有机会目睹玛丽安的卓越风采,表达他对她的热烈爱慕,而且从她的态度上能看出她对自己的最明显可靠的钟情。 他们俩相互爱恋,埃莉诺并不觉得意外。她只愿他们不要表现得那么显眼;她确曾尝试向玛丽安提过一两次,劝她该稍加检点。但是玛丽安在这种事情上却厌恶一切遮遮掩掩,因为如果真做了丢脸事是想瞒也瞒不住的;在她看来,感情本身既然无可非议,要想加以限制,不仅徒劳,而且是理智对种种庸俗错误观念的可耻屈服。威洛比也是这样想的;他们的行动无时不在表明他们的这种意见。 当他在场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看不见别人。他做的事样样都对,说的话句句都聪明。在庄园,如果晚会最后是打牌,他就牺牲自己,欺弄别人,让她拿到好牌。晚会娱乐如果是跳舞,一半时间他们俩都是舞伴,即使有一两只舞不得不分开,他们也总是设法站在一起,难得跟别人说一句话。这样做,人们当然会对他们大加取笑;但是嘲笑却不能使他们难堪,似乎也不大会惹他们生气。 达什伍德太太完全体贴他们这种感情,她满怀同情,根本就不想阻止这种过分的表露。她认为这只不过是年轻火热的心热恋时的自然结果。 这是玛丽安的幸福时刻,她把心全放在威洛比身上了;她离开了苏塞克斯郡所带来的那种对诺兰庄园的迷恋,以前认为是不大可能打消的,如今却淡薄了,因为有他在一起,她现在这个家有了魅力。 埃莉诺却没有这么大的福气。她心里并不那么轻松自在,参加他们的游乐,也不能那么一心一意地觉得满足。她在那些人中间找不到一个志趣相投的伴侣使她不再怀旧,能减轻她一向对诺兰庄园的思念。无论米德尔顿夫人,还是詹宁斯太太,都填补不了她所留恋的那种言谈之乐,尽管詹宁斯太太健谈,而且一开始就待她亲热,以后准保会经常找她交谈。詹宁斯太太已经把她自己的身世对埃莉诺说过三四遍了,如果埃莉诺记性好,记得住她添枝加叶的说法,那么早在刚认识她时,就能熟知詹宁斯先生最后的一切详细病情和他死前几分钟对妻子说的话了。米德尔顿夫人倒比她母亲更讨人欢喜,那是因为她话说得少些。埃莉诺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少言寡语,只是由于态度冷漠,与通情知礼毫不相干;她对待她丈夫和母亲,跟对待她们一个样,所以埃莉诺既不想,也不情愿跟她亲近。她说的话都是头天说过的话。她淡漠乏味,一贯如此,因为连她的情绪也是一成不变的。虽然她对丈夫安排的次次聚会,只要一切办得气派,只要有她两个大孩子在身边,她就不反对,可是她参加这种聚会,看上去却从来不比她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里时更高兴些;并且她从不参与客人们的谈话,她的出席丝毫不能增添别人的乐趣,因此往往只是在她照管她那些淘气孩子时,人们才意识到有她在场。 埃莉诺在所有这些新相识中,只发现布兰顿上校的才能还能让人器重,做做伴还愉快,因此乐意跟他亲近。威洛比是不必谈的了,她对他是一味地赞许关切的,甚至是姐妹般的关切,可是他是个情人,他的殷勤全都献给了玛丽安,而一个即使远不如他那样令人中意的人,通常也总是能讨人欢喜的。布兰顿上校呢,他很不幸,得不到这种鼓舞,让他能一心想着玛丽安,玛丽安对他极端冷淡,他只有在跟埃莉诺交谈时才得到补偿,感到最大的慰藉。 埃莉诺越来越同情他了,因为她有理由怀疑他已经觉察到失恋的不幸。这是在庄园的一天晚上,别人都在跳舞,他们俩相约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经意地漏出了几句话,引起了她的疑心。他眼睛盯着玛丽安,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微笑着说:“我看你妹妹是不赞成第二次恋爱的。” “是呀,”埃莉诺答道,“她的见解全都是不切实际的。” “照我看来,倒不如说她认为那种事决无可能。” “我相信她是这样想的。不过,我真不懂,她这样想,怎么会偏偏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就是再婚的人呀。虽然如此,再过几年等她有了常识和阅历,通情达理了,她的见解就会成熟起来;那时她的观点或许会容易让人理解并接受了,不致像现在这样除她本人外谁也说不清楚。” “可能是这样,”他答道,“不过年轻人的各种偏见还是有其非常可爱之处的,一旦接受了庸俗的观点,就会丧失掉,这是很可惜的。” 埃莉诺说:“我可不能同意,玛丽安这种情绪会带来种种麻烦,无论热情和无知多么可爱也无法弥补。她的思想方式有种非常不良的倾向,她毫不顾及礼俗;我希望她能多见见世面,这会对她大有好处的。” 稍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下去,他说的是: “你妹妹反对第二次恋爱,难道她对待谁都不加区别?难道不管什么人再次恋爱都算是罪过?如果有人第一次恋爱受过挫折,也许是对象变了心,也许是被环境捉弄了,难道都该一辈子不再动感情了?” “说实话,我不清楚她那些主张的细节。我只能说我还从未听说过她认为哪个人的第二次恋爱是情有可原的。” 他说:“这种主张是不能持久的,但是感情一改变,一旦完全改变了——不,不,别想着改变吧——因为年轻人心灵里浪漫的美好感情一旦垮掉,接着来的不幸常常总是那些极庸俗而且极危险的念头!我这是经验之谈。从前我认识一位姑娘,她脾气和心地非常像你妹妹,想法和看法都像,但是由于一次被迫的改变,由于一连串的不幸遭遇,她……”这时他突然住了口,好像觉得说得太多了似的,而且他那神色令人生疑,否则埃莉诺也根本不会留心。如果不是他让达什伍德小姐看出他自己后悔说漏了嘴,不该说这位姑娘的事,也许事情说过就完,不至引起任何怀疑。其实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把他的激动情绪跟他对旧情的温柔回忆联系在一起。埃莉诺并没有追问下去。可是,假如换上了玛丽安,决不会就此罢休,她想象活跃,马上就会把整个故事想得有头有尾,把一切情节都安排好,编成一个最悲惨的恋爱故事。 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埃莉诺和玛丽安一起散步时,玛丽安告诉她姐姐一件新闻。姐姐虽然早就知道玛丽安做事轻率欠考虑,这件事却证实她轻率欠考虑得出了格,把她姐姐吓了一跳。玛丽安兴高采烈地告诉姐姐,威洛比送了她一匹马,是他在萨默塞特郡他的田庄上亲自喂养,专给女人乘坐的。她并没有考虑到母亲没有养马的打算——如果妈妈为这件礼物改了主意,就得再买一匹马,雇一个仆人骑它,并且总得为它们盖一间马厩——这些事她全未考虑就毫不迟疑地收下了礼物,还欢天喜地地告诉了姐姐。 她还说:“他要马上派他的马夫去萨默塞特郡取马,等马来了,我们天天都骑马。你也来骑吧。你想想看,亲爱的埃莉诺,在这些小山冈上跑马,多美!” 她极不情愿弄清这事会带来多少不愉快,免得惊破这样一个幸福的美梦,好半晌她都不愿去想这种后果。再雇一个仆人,花不了几个钱,妈妈决不会反对,她相信,他骑什么马都可以,总是可以从庄园里搞到一匹的嘛;至于马厩,只要一间小小棚子就够用了。这时埃莉诺试探着说出了她的顾虑,她说从一个不摸底的人那里,至少也是位新交,接受这样一份礼,她怀疑是否合适。这一下,玛丽安可受不住了。 她激动地说:“埃莉诺,你认为我对威洛比不摸底,这你可错了。我认识他的时间的确不长,可是除了妈妈和你之外,他可是我最了解的人。决定是否是知己,决不在时间或者机遇,关键在性格。七年也许还不够让某些人相知,而另一些人却用不了七天。我要是收下哥哥一匹马,我会觉得是做了错事,比收了威洛比的马更不应该。我不了解约翰,尽管我们在一起住了好些年,可是,对威洛比,我早就心里有数了。” 埃莉诺觉得还是不再提这一点为好。她了解妹妹的脾气。对这样敏感的问题表示反对只会使她更加固执己见。但是等她详细说明了她们那位宽容的妈妈如果同意添置这些设备(她多半是会同意的),她就必得独自承揽下种种麻烦事,这才触动了玛丽安的母女之情,马上软了下来;她答应再不提这次送礼的事,免得打动妈妈的慈爱心肠,冒失从事,她还答应下次见到威洛比时,一定谢绝他的礼物。 她果真信守诺言,当天威洛比来别墅时,埃莉诺就听见她低声向他说明自己的失望,不得不放弃接受他的礼物。她同时也说了这次改变主意的种种理由,使他那方面无法再恳求下去。可是他的殷切关心是非常明显的;他急切地表白了关切之后,又同样小声地说:“但是,玛丽安,你现在虽然不能使用那匹马,马还是你的。我只替你喂着,喂到你能用的时候。等你离开巴登,有了比较固定的家,能自己做主的时候,麦布女王[1]将欢迎你。” 这全是埃莉诺无意中听到的。从他说的那些话,他说话的态度,以及他只叫妹妹的教名看,她当时就看出他们之间已亲密无间,可以直抒情意,表明他们是完全情投意合了。从那一刻起,她就认为他们无疑已经私下订了婚;相信他们有了婚约,这对她并非意外,可怪的只是他们俩脾气都那么坦率,却居然会对她,或他们的朋友们都不说,只靠偶然的机会才让人发现这件事。 第二天,玛格丽特对她说了一桩事,情况就更清楚了。头天威洛比跟她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有一段时间玛格丽特跟他和玛丽安都留在客厅里,因此她有机会看到了一些情况;她跟大姐再碰面时,就一本正经地告诉了姐姐。 “喂,埃莉诺,”她嚷着说,“我告诉你一件大秘密,是关于玛丽安的。她肯定就要嫁给威洛比了,很快。” 埃莉诺答道:“他们在高教会派山冈[2]上头次见面以后,你就几乎天天都这样说;我记得,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礼拜,你就硬说玛丽安脖子上挂上了他的相片;可是结果却是我们的叔祖父的小照!” “但是这次完全是另一码事,真的。我能肯定,他们快要结婚,他都已经拿到她的一缕头发了。” “当心呀,玛格丽特。也许这次只是他的哪位叔祖父的头发吧。” “可是,埃莉诺,当真是玛丽安的呀。我都能肯定是她的,因为我看见他剪下来的。昨晚吃茶点后,你和妈妈离开房间,他们就小声唧咕,话说得可快了,像是他在向她讨点什么,过不久他就拿起她的剪子,剪下她的一大缕头发,她的头发原都是披散在背后的;他吻了吻那缕头发,折了起来,包在一张白纸里,放进他的皮夹子里去了。” 她说得这么详细,又这么有根有据,埃莉诺再不能不相信了;实在她也并不是不肯相信,因为情况跟她亲自看到和听到的完全符合。 玛格丽特的机敏并不总能表现得这样让她姐姐满意。一天晚上在庄园,詹宁斯太太逼着她说出埃莉诺的意中人的名字,这是詹宁斯太太早就想打听的大事;玛格丽特看了姐姐一眼,回答说:“埃莉诺,我不能说,是不是?” 这句话当然引得人人都笑了起来;埃莉诺也勉强笑了。但是这种勉强是难堪的。她相信玛格丽特已经认定是谁了,如果说出这人的名字来,她可不能神色自若,听任这名字成为詹宁斯太太的长期笑料。 玛丽安满心替她着急,但是她的好心却帮了倒忙,因为她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对玛格丽特这样说: “记住了,不管你怎么胡乱猜测,你都不该说出来。” 玛格丽特答道:“我从来就没有乱猜什么,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呀。” 这更使大伙儿乐开了,他们急忙逼着玛格丽特再说下去。 詹宁斯太太说:“哎哟!玛格丽特小姐,请你就把一切都说给我们听吧!那位先生的名字叫什么?” “我不能说,太太。可是那名字我是一清二楚的,而且我还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是呀,是呀,我们能猜到他在哪里,当然是在诺兰他自己的家里啰。我敢说,他是个教区副牧师。” “不对,他才不是呢。他根本没有职业。” 玛丽安大为恼火,说:“玛格丽特,你看这全都是你自己胡编乱造,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 “那么说,他是最近死了的吧,玛丽安;我的确知道有过这么个人,他的姓氏开头的字母是F[3]。” 这时米德尔顿夫人说了句“雨下得真大呀!”埃莉诺真是对她感激不尽,虽然她知道爵士夫人打断话头并非出自对她的关心,而是因为夫人非常讨厌她丈夫和母亲用以取乐的这一切不文雅的嘲笑话。可是她开了话头,布兰顿上校马上就接上了茬,他总是这样随时都关心别人的情绪的;他们俩接着说了许多有关下雨的事。威洛比打开钢琴,请玛丽安坐下弹琴;就这样,每人都干起各自不同的事来,才打断了话头,不再提这个话题了。可是,这已经使埃莉诺惊慌失措,不能很快恢复平静。 这天晚上,他们约好第二天一起去游览离巴登庄园大约十二英里的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那是布兰顿上校姐夫的产业;主人在国外,曾经留下话,没有布兰顿的介绍,严禁参观。那处庭园据说极美,约翰爵士尤其赞不绝口。他算得上是个够格的证人,因为近十年来他都和亲友去那里游览,每年夏天至少去两次。那里有一片好水,上午大部分时间可以划船游玩;还可以带上冷餐食品,只消坐敞篷马车去就行,一切都可以按照通常那种正式游园会的派头搞起来。 这些人中,只有少数人考虑到季节,考虑到过去两周天天下雨,觉得这次出游未免要担点风险;达什伍德太太已经感冒了,埃莉诺劝她留在家里。 [1] 这是威洛比替那匹马起的名字。 [2] 高教会派是英国国教的一派,注重仪式,此处是山名。 [3] 指爱德华·费勒斯。 第十三章 他们约好到惠特维尔庄园去游览,结果却跟埃莉诺预料的大不相同。她原准备全身淋透,担惊受累的;可是事情比这更糟,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去成。 十点钟到了,他们全体都聚在巴登庄园,准备吃早饭。虽然下了一夜雨,早晨天气却很好,那时天上云彩已经散开,时时露出阳光。他们全都兴高采烈,欢欢喜喜,急着要去玩个痛快,不管有多大艰苦不便,人人都决心忍受,决不退缩。 早饭时,送进来几封信,其中有给布兰顿上校的一封;他拿到信,看了信上的地址,变了脸色,立即走出房间。 约翰爵士说:“布兰顿是怎么回事?” 谁也说不上来。 米德尔顿夫人说:“但愿不是什么坏消息。布兰顿上校这样突然离开我的餐桌,事情一定不寻常。” 大约五分钟后,他回来了。 他刚进屋,詹宁斯太太就说:“上校,我想不会是什么坏消息吧。” “根本不是,太太,谢谢您的关心。” “是从阿维尼翁[1]来的?但愿不是你姐姐病情加重了?” “不是,太太。是从伦敦来的,只是一封商业信。” “可是怎么一封商业信,你看了就慌成这个样子?好了,好了,上校,这可不行;你还是跟我们说实话吧。” 米德尔顿夫人说:“我亲爱的妈妈,看你说的什么话。” “大概是告诉你,你表妹范妮结婚了?”詹宁斯太太说,不理睬女儿的责备。 “不是,真的不是。” “那好,上校,我知道是谁来的信。我祝她身体好。” “太太,您指的是谁?”他说,脸有点红。 “啊!你懂我说的是谁。” 他对米德尔顿夫人说:“我非常非常抱歉,夫人,偏偏今天我接到这封信,因为我马上就要到伦敦去办事。” “上伦敦去!”詹宁斯太太喊了起来。“这种时节,你在伦敦还能有什么事必得去办?” 他接下去说:“我不能参加这样愉快的聚会,对我自己也是个巨大损失,可是我更担心的是,我怕必得有我在场,你们才能进惠特维尔庄园。” 这对他们大伙儿是多大的打击呀! 玛丽安急忙说:“可是,布兰顿先生,你写个字条给那里的管家,还不行吗?” 他摇摇头。 约翰爵士说:“我们一定得去。这就要出发了,决不能推迟。你等明天再去伦敦,就这么办,布兰顿。” “我但愿能这样容易解决,可是我没有权力迟一天走啊!” 詹宁斯太太说:“只要你告诉我们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们就可以看看是不是可以拖一拖了。” 威洛比说:“你等我们回来再动身,也晚不了六个小时呀。” “一个小时我也不能耽搁。” 埃莉诺这时听见威洛比小声对玛丽安说:“有的人就是受不了欢乐的聚会。布兰顿就是这种人。我敢说,他是怕感冒,这事是他在闹鬼,好推脱不去。我拿五十畿尼[2]打赌,信是他自己写的。” 玛丽安答道:“准是这么回事。” 约翰爵士说:“我早就知道,你决定了的事,怎么说你也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通融一下吧。你想,这里有两位凯里小姐从牛顿赶来,三位达什伍德小姐是从别墅步行来的,还有威洛比先生比平常早起了两个小时,专为到惠特维尔庄园去。” 布兰顿上校再次表示,为了他的原故使这次聚会落空,他觉得很抱歉,但同时却说,他没有办法,一定得走。 “那么好吧,你什么时候回来?” 爵士夫人接着说:“我希望你一有便离开伦敦,就回巴登来,到惠特维尔的约会只好等你回来了。” “你真能体谅人。可是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脱开身,所以我根本不敢约定时间。” “嗯!他必须回来,一定得回来,”约翰爵士叫道,“如果他周末不回来,我去找他。” 詹宁斯太太叫道:“对,就这么干,约翰爵士,也许那时你能查出他是干什么去的。” “我不愿探听别人的事,我想这是他不好说出口的事。” 有人来报,上校的马已备好。 约翰爵士又说:“难道你要骑马去伦敦?” “不——只骑到霍尼顿。再坐驿车。” “好吧,你一定要走,祝你一路平安。不过,你还是改变主意的好。” “我告诉你,我真是无能为力。” 于是他向大家告别。 “达什伍德小姐,今冬没有机会在城里见到你和你妹妹们了吗?” “恐怕不会有了。” “那我们分别的时间就要长些了,真遗憾。” 他对玛丽安只鞠了一躬,什么也没有说。 詹宁斯太太说:“哎,上校,你走前还是说说吧,你是干什么去的?” 他向她说了声再见,由约翰爵士陪着离开了屋子。 一直憋着不好说出口的埋怨和叹息,现在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了;大家异口同声,一次又一次地说,这样让人失望,真是气人。 詹宁斯太太却得意洋洋地说:“可是,我能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 “你能猜到,太太?”几乎每人都问道。 “是呀,准是关于威廉斯小姐的事。” 玛丽安问:“威廉斯小姐是谁?” “怎么?你不知道威廉斯小姐?我以为你一定听说过她的事了呢!她是上校的亲戚,我亲爱的——一位很近的近亲。怎么近法,我不能说,怕吓着年轻姑娘们。”然后她放低声音,对埃莉诺说,“是他的私生女儿。” “真的呀!” “啊,真的;她瞪大眼睛看人时可像他了。上校准会把全部家产传给她的。” 约翰爵士回来后,对这样倒霉的事,他跟大家一样,非常惋惜;可是最后却说,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总得干点什么,快活一番;他们稍稍商量一下,一致同意,虽然只有在惠特维尔才能玩个痛快,但是去乡间兜兜风也可以开开心,差强人意。于是吩咐备车。威洛比的车打头,玛丽安上他的车时,看得出她还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的马车飞快穿过庄园,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以后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等大家都回来了,他们才回来。两个人对这次兜风都显得很高兴,却只笼统地说,别人上了山冈,他们一直都在山下小路上遛。 他们决定晚上跳舞,让大家都痛痛快快玩上一整天。凯里家又来了几个人吃饭,一桌将近二十人,约翰爵士看着非常满意。威洛比坐在达什伍德大小姐和二小姐中间的老位子上。詹宁斯太太坐在埃莉诺右边;刚坐下不久,她就扭过身,在埃莉诺和威洛比背后跟玛丽安说起话来,她说话的声音他们俩都听得见。“你们多鬼也瞒不了我。我知道你们在哪里待了一早晨。” 玛丽安脸红了,急忙回嘴:“哪里,你说?” 威洛比说:“你不是知道我们坐小马车出去的吗?” “是啊,是啊,冒失鬼先生,那我很清楚,可是我一定要知道你们到什么地方去逛来着。玛丽安小姐,我希望你喜欢你那所房子。那个宅子很大,我知道的;等我去看你的时候,我希望你已经把它装修一新了,因为六年前我到那里去的时候,看到房子很需要装修。” 玛丽安转过脸去,狼狈得很。詹宁斯太太开心地大笑起来;埃莉诺发现,詹宁斯太太为要打听明白他们到底到哪里去过,实际上已经亲自婆婆妈妈地盘问过威洛比的马夫。她用那种办法知道了他们去过艾伦汉姆庄园,在花园里各处散步,走遍全部房舍,在那里消磨了好长一段时间。 埃莉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事,因为史密斯太太还住在那里,玛丽安从未见过她面,威洛比竟然提议到那所府邸里去,这似乎很不可能,玛丽安也不会答应的。 她们一离开餐室,埃莉诺就问她妹妹这件事,她发现詹宁斯太太说的一切全是真的,这使她大为吃惊。玛丽安还因为她不相信,很生她的气。 “埃莉诺,为什么你认为我们不是到那里去,不是去看了那所房子呢?难道那不是你自己也常想做的事吗?” “不错,玛丽安,可是,史密斯太太还住在那里,而且只有威洛比一个人做伴,我是不会去的。” “可是,威洛比是唯一有权领人去参观那所房子的人呀,而且他坐的是敞篷马车,多一个人也坐不下。这一早晨我过得可高兴了,还从来没有过。” 埃莉诺答道:“我恐怕使人快乐的事并不总能说明是该做的事吧。” “正相反,埃莉诺,那恰恰是最有力的证明,证明该做;因为万一我做的事真有什么不应该,我当时就会觉察出来,我们做错事的时候,总是知道的,如果我知道是做错了,我决不可能会得到什么快乐。” “但是,亲爱的玛丽安,这件事已经让你遭到一些很不客气的议论了,难道你现在还不该想想你做的是不是妥当?” “如果把詹宁斯太太无礼的话看作行为不当的证明,那我们一辈子每时每刻都在犯错误。她的责难也好,颂扬也好,我全都不在乎。我不明白,在史密斯太太家花园里散散步,或是看看她的房子,这有什么错。将来有一天那全会是威洛比的,而且……” “玛丽安,即使将来那些地方全归你本人所有,你做的事也不能算正当。” 这句暗示把她说得脸红了,但是却明显看得出这竟然使她很得意;她认真地想了一阵,十分钟后,又来找姐姐,高高兴兴地说:“埃莉诺,我到庄园去也许是有点欠考虑,可是威洛比特意要带我去看看那地方。我跟你说呀,真是所可爱的宅子。楼上有一间起居室特别漂亮,平常用大小正合适,要是配上新式家具,就会使人更喜爱了。那是一间位于屋角的房间,两面都有窗户。一边朝宅子后面,隔着木球场,你能看到前面一片斜坡上的美丽树林,另一边可以看到教堂和村落,再过去就是我们常常赞美的那些美好陡峭的小山冈了。这间屋子当时我看不上眼,家具太可怜相了;但是如果重新陈设一下,据威洛比说,花上两百镑就可以把它变成英国最喜人的避暑房间。” 如果没有别人打岔,埃莉诺能一直听她讲下去,她会把那所宅子里每间屋子都照样津津有味地描述一番的。 [1] 法国城市名,位于南部。 [2] 英国旧金币,1畿尼合21先令。 第十四章 布兰顿上校突然中止在庄园做客,又坚决不说原因,这件事詹宁斯太太两三天来一心惦记着,她觉得非常惊奇。她是个大怀疑派,凡是对一切熟人的来踪去迹都好打听的人一定都是大怀疑派。她时时刻刻都在怀疑,这到底能是什么原因;她断定准有什么坏消息,于是把可能落到他头上的每种灾难都想了一遍,最后断定他是无法全都逃得了的。 她说:“准是什么非常愁人的事,从他脸上就能看得出来。可怜的人哪!我怕他的境况不大妙。德拉福庄园[1]的家产收益,据估计一年从未超过两千镑,而且是被他哥哥搞得一团糟后才丢给他的。我敢说准是因为钱财方面的事来找他去的,此外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我真想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无论如何我得弄清楚真相。也许是关于威廉斯小姐的事吧——而且,我敢说,一定是这件事,因为我提到她的时候,他显得那样警觉。也许是她在城里生病了,这事极有可能,因为我有个印象,她总是有点病什么的。我敢打赌,一定是关于威廉斯小姐的事。他现在不太可能为家境苦恼了,因为他这人非常精明,目前一定把家产都整治好了。真怪,能是什么事呢?也许是他姐姐在阿维尼翁病重了,要他去?他这样匆忙就走,似乎很像。好吧,我衷心祝愿他能摆脱一切苦恼,并且娶到一位好太太。” 詹宁斯太太就是这样怀疑的,这样说的;有了新的猜想,马上就改变主意,而所有的猜测一冒出来,她似乎觉得全有可能。埃莉诺虽然也真心关切布兰顿上校的利益,却不像詹宁斯太太那样只对他的突然离去这一件事一味惊奇。因为,她除了觉得这事并不值得老是那么大惊小怪、胡乱猜想之外,还另有使她惊奇的事。使她非常惊奇的是,她妹妹和威洛比之间的关系是大家都特别感兴趣的事,这他们自己当然知道,可是为什么他们却奇特地对这件事保持缄默。他们越是沉默,就越来越可怪,越来越显得不符合他们的脾性。他们为什么不肯把相互间一贯的态度所表明已成定局的事对母亲和自己明说,埃莉诺简直猜不透。 他们无力马上结婚,她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因为威洛比虽然生活不靠别人,可绝不能说他是富裕的。约翰爵士曾估计过,他一年收入大约六七百镑;可是他花销大,那点进款很难出入相符,而且他自己也常抱怨缺钱用。但是她却实在弄不明白,他们私下订婚的事实际上已无密可保,为什么他们还这样古怪地坚持保密,这跟他们平素的言行完全相反,因此有时让她心中生疑,他们是否真的已订了婚;有了这样的疑心,就使她根本不便探问玛丽安了。 威洛比对她们一家人的态度一往情深,这是最明显不过的了。他以一种情人特有的柔情对待玛丽安,对她家的其他人则是一种儿子和哥哥般的亲切感情。他像是已把巴登别墅当成了自己的家,他热爱这个家;他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比在艾伦汉姆庄园多得多。如果他们大家没有事先约好在巴登庄园相会,他在早晨出去活动后,几乎总是会到别墅去落脚,他本人就待在玛丽安身旁,他的爱犬躺在她的脚下,度过这一整天的时间。 特别是在布兰顿上校离开后大约一个礼拜的一天晚上,他似乎对周围一切事物全都深情留恋,显得异乎寻常;达什伍德太太偶尔提起春天打算改建别墅房子的事,他却激烈反对一切改动,因为他热爱这个地方,觉得这里已经尽善尽美,全都改动不得。 “怎么?”他惊讶地说道,“要改建这所可爱的别墅?不行,那我可决不同意。你要是照顾我的情绪的话,墙上一块石头也不能添,房子一英寸也不能扩大。” “别害怕吧,”达什伍德小姐说,“这种事是绝对办不成的,我母亲不会有那么多钱做这种事。” “这么说,我真高兴,”他大声说,“要是她老是这么胡乱花钱,我但愿她老是闹穷。” “谢谢你,威洛比。可是你可以放心,我决不会不照顾你或其他我所爱的人对这地方的爱恋,做什么改建房屋的事。放心吧,到春天我清账时,不管剩下多少钱,我宁可放着不用,也不会花在这件事上,让你这么难过。不过,你当真喜爱这地方?难道一点缺点也看不出?” “是这样,”他说,“我看这所房子毫无缺点。再说,我认为只有这样的建筑样式才能给人带来幸福;万一我手头富裕,我会马上把康比[2]推倒,完全照这所别墅的样式重建。” 埃莉诺说:“那我看也要有黑洞洞的窄楼梯和冒着烟的厨房喽!” “对,”他答道,还是那样热切的语气,“一切的一切都得依照原样;不管什么方便不方便,必得看不出一点点变动。那时,只有那时,住在那样的房子里,我在康比或许才能跟在巴登别墅一样快乐。” 埃莉诺答道:“我相信,即使不幸你的宅子里房间更好些,楼梯更宽些,今后你也会觉得你自己的家完美无缺,跟你现在对这所房子的看法一样的吧。” 威洛比说:“当然会有种种情况使我非常爱恋我自己的家的,但是我对这个地方永远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那是无论在什么别的地方都决不能分享到的。” 达什伍德太太高兴地看了玛丽安一眼,她美丽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威洛比,这明显表示出,她完全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又说:“一年前这个时候,我在艾伦汉姆庄园时,多么希望巴登别墅有个人家住啊!每次路过看到这所房子,都免不了赞美它的位置好,只可惜白空着。那时我万没有想到,我再来这里时,史密斯太太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巴登别墅有了人家!我立即对这件事感到一种满足和关注,这只能说是一种预感,觉得我将因此获得极大的幸福,不然就无法解释了。玛丽安,不正是这样的吗?”他压低声音对她说。然后他又回复原来的声调:“可是,达什伍德太太,您却要把这所房子毁掉!您却无端要改建,毁掉它的质朴单纯!而且这间亲切的客厅,我们就是在这里头一次见面,在这里度过了多少欢乐的时光啊!您却要把它降格变成普通的过道,谁都会匆匆走过;这间屋子本身就具有真正的舒适条件和设备,那是世上任何房间,无论多漂亮多宽敞,都无法提供的呀。” 达什伍德太太再度向他保证,决不做这种改建的事了。 “您真是位好太太,”他热情地答道,“您答应不改建,我放心了。如果您能把许诺再放宽一点,那我就会感到幸福了。答应我,不但房子不动,而且您和你们一家人都永远跟这房子一样不会改变;你们会永远待我这么好,让我觉得你们家的一切对我都亲切得很。” 这些许诺马上都被应承了下来,从威洛比整个晚上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又多情又幸福。 他临走时,达什伍德太太说:“你明天来吃晚饭,好不好?上午别来,我们要到巴登庄园去看望米德尔顿夫人。” 他约好下午四点钟到她们这里来。 [1] 德拉福庄园是布兰顿上校家族的庄园。 [2] 康比是威洛比自己的宅邸,全名为康比·马格纳。 第十五章 第二天达什伍德太太去拜访米德尔顿夫人,她的两个女儿跟她去了。玛丽安借口有些琐事要做,说不能去;她妈妈猜到准是头天晚上跟威洛比约好,趁她们不在家来看她,就完全同意她留在家里。 她们从巴登庄园回来时,看见威洛比的马车和仆人正在别墅门口等着,达什伍德太太相信自己猜对了,这全是意料中的事;可是进了屋子,她却看到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她们刚走进过道,玛丽安就从客厅里跑了出来,样子极其悲恸,手帕捂着眼睛,没有注意她们,就跑上楼去。她们又惊又怕,径直走进她刚离去的房间,在那里她们只看见威洛比一个人靠在壁炉边,背对着她们。她们进来时,他才转过身,脸上露出难堪的激动,跟玛丽安一样。 达什伍德太太一进门就问道:“她出了什么事?她病了?” “希望她不至于,”他答道,想装出高兴的样子。他勉强微笑着,马上又说,“倒是我或许要生病了,因为现在我很苦恼,发生了一件令人非常失望的事情。” “失望!” “是的,我跟你们约好来吃晚饭,现在办不到了。今天早上,史密斯太太使出富人对一个要依靠她的穷亲戚的特权,差我到伦敦去办事。我刚接到这份差遣,已经向艾伦汉姆庄园辞了行,为了散散心,现在来向你们告别。” “到伦敦去!——今天上午就走?” “马上就要走。” “这真糟糕。不过史密斯太太一定是不得已;我希望她的事不致绊着你离开我们时间太久。” 他答话的时候,脸红了起来:“您真好,可是我想我不可能马上就回德文郡来了。我来史密斯太太家向来都是一年一次的。” “难道只有史密斯太太是你的亲戚?难道这附近只有艾伦汉姆庄园欢迎你?真难为情,威洛比。你还要等着我们这里送请帖不成?” 他脸更红了,眼睛看着地,仅仅回答说:“您太好了。” 达什伍德太太惊讶地看了看埃莉诺。埃莉诺同样觉得奇怪。一时谁也没有作声。达什伍德太太先开口了。 “我亲爱的威洛比,我只得再说一句,巴登别墅总是欢迎你的;我不会勉强你答应马上回来,因为只有你自己才能判断怎样办能让史密斯太太满意;而且在这一点上,我不会怀疑你的愿望,也不打算问你怎样决定。” 威洛比慌乱地回答道:“目前我差事的性质是——因此——我不敢说准——” 他不说下去了。达什伍德太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于是话头又停了下来。威洛比打破沉默,淡淡地笑着说:“这样恋着不走,太傻了。眼看不可能跟朋友们聚会了,还依依不舍干什么,我何苦再这样折磨自己。”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于是他慌忙跟大家告别,离开了房间。她们看着他上了马车,不一会车子就看不见了。 达什伍德太太心乱得说不出话来,她马上离开了客厅,让自己独自沉浸在这次突然离别引起的焦虑和惊愕中。 埃莉诺的不安并不亚于她的母亲。她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又焦急又生疑。威洛比跟她们告别时的态度,他的窘态,他的故作欢容,尤其是他不愿接受母亲的邀请,那种迟迟疑疑的样子,根本不像个情人,根本不像他本人,这些都使她非常烦乱不安。她一会儿害怕他对妹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正经打算,一会儿又怕是他跟妹妹发生了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争吵;看妹妹离开屋子时那痛苦的样子,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当真吵了嘴,可是想到玛丽安那样爱他,吵嘴似乎又不大可能。 但是,不管他们到底是怎样分的手,妹妹的痛苦总是无可置疑的;她极为体贴同情地想着,这时玛丽安十有八九不但正在尽情放任那剧烈的悲恸,把痛哭当做慰藉,而且还会痛定思痛,没完没了,认为应该如此。 大约半小时后,母亲回来了,眼睛还是红红的,可是脸色已经不再是不高兴的了。 “我们亲爱的威洛比现在已经离开巴登好几英里了,埃莉诺,”她坐下干起活来,说,“他路上心情会多沉重啊!” “可真怪!这么突然就走了!像是一眨眼的事!昨晚还跟我们在一起,那么快活,兴致十足,亲亲热热!而现在才打过招呼十分钟——就走了,而且还不打算回来!一定是还有什么事他没有跟我们说。有话不说,他平常可不是这样的。你一定跟我一样也看出这种反常来了吧。能是什么事呢?难道两人吵了嘴?要不然,他怎能那样不情愿接受你的邀请到这里来?” “他不是不想来,埃莉诺!这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接受邀请,他自己做不了主啊!我告诉你,我全都想过了,开头我跟你一样,似乎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 “你真说得清楚?” “是呀。这件事我自己全都揣摩清楚了,非常满意;但是你,埃莉诺,你是总爱处处疑心的,我知道,你是不会满意的;但是不管你怎么说,我再也不会动摇了。我相信史密斯太太疑心他看中了玛丽安,她不赞成(也许因为她为他另有打算),所以急于把他打发走;她派他去办的事,那是编造的借口,为的把他支使开。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况且,他也明白,她的确不赞成他们这种关系,因此他现在不敢跟她说明跟玛丽安订婚的事,而他又觉得寄人篱下,不得不听她摆布,只好暂时离开德文郡。我知道,你会说这种事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是你那些吹毛求疵的话我根本不要听,除非你另有办法能把这件事解释得同样圆满。我说,埃莉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了,因为你已经料到我的回答了。” “那么,你是要跟我说,这种事也许有,也许没有喽。哎,埃莉诺,你的想法真难捉摸!你总是宁肯往坏处想,不相信会有好事。你总是怕玛丽安会遭到什么不幸,总是怕可怜的威洛比会做出什么坏事,所以不愿替他说一句好话。他跟我们告别时不像平常那样显得亲热,你就认定他有错。他最近失意,因而考虑不周,精神不好,难道这一点你也毫不考虑体谅他?难道只因为事情没有肯定,就根本不承认有可能?对一个我们全都样样喜爱又毫无理由看不起的人,难道我们不该公平对待?如果行为的动机本身无可非议,虽然还得暂时保密,难道就一定认为这种情况没有可能?你究竟怀疑他什么呀?” “我自己也说不大清楚。但是亲眼看到他这样改变了态度,当然免不了产生怀疑,怕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不过,像你刚才说的,应该多方体谅体谅他,那倒真是实话;估量一个人,我是愿意有什么说什么的,对谁都一样。威洛比也许确实有种种非常充足的理由那样做,我希望他有。不过他要是当时就把事情说清楚,那才更像是威洛比的为人。保密也许应该,但是我还是不免觉得奇怪,他这个人怎么会保起密来。” “尽管这样,你还是别责怪他做事反常吧,那是由于他不得不委屈从事啊。这么说,你是当真觉得我为他辩解的话有道理了?我很高兴,他得救了。” “那倒不全是。他们私下订了婚,瞒着史密斯太太也许应该(如果真是订了婚的话),要是那种情况,威洛比目前少在德文郡露面,倒是非常聪明的。但是他们完全没有理由瞒着我们呀。” “瞒着我们!我亲爱的孩子,你责备威洛比和玛丽安隐瞒?这可怪了,你每天不都是在用眼色责备他们做事不谨慎吗?” 埃莉诺说:“他们俩的感情我觉得不成问题,可是订婚却需要证据。” “对这两件事我可都是完全满意的。” “可是这个问题他们俩谁也没有跟你透露过一个字呀。” “一举一动已经明明白白说明的事,不需要再用什么言语来说明。他对玛丽安,对我们大家的态度,至少在近两周,不是已经明白表示出他爱她,把她当作未婚妻,把我们当成最亲的亲人看待了?我们不是彼此心里都完全有了数?他的眼色、态度、殷勤和充满深情的尊敬,不是每天都在请求我同意?对他们的婚约,我的埃莉诺,难道你还能有什么怀疑?你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呢?尽管威洛比知道你妹妹爱他,可是现在要离开她了,也许好几个月,怎么能设想他不向她吐露爱情,怎么能设想他们分手时会没有山盟海誓?” 埃莉诺答道:“我承认,一切都令人相信他们是订了婚的,只是有一条除外,而这一条却正是,他们俩对这件事全都守口如瓶,我觉得这一条比哪一条都重要。” “这真太奇怪了!如果你看到他们之间一切公开的交往后,还能怀疑他们的相互关系,那你一定是把威洛比看得太坏了。难道这些时日他对你妹妹的态度都是在做戏?难道你认为他当真对她无情无义?” “不,我不会那样想。我相信,他一定是爱她的,真心爱她的。” “可是,如果像你编派他的那样,说他跟她分手时竟能那样冷淡,那样毫不关心他们未来的事,那可真是一种奇特的爱情了。” “亲爱的妈妈,您可别忘了,我对这件事从未有过成见。我承认,我是有过种种怀疑的,但是现在变得少些了,不久也许会完全消除的。我们要是能看到他们相互通信,我的一切疑惧就会完全消失了。” “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让步!你必得看见他们站在圣坛前,才肯承认他们是要结婚的吧。你这孩子真气人!我可不需要这样的证据。我认为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们没有想过保什么密,一切都一直是公开无保留的。你不可能怀疑你妹妹的愿望。那么,你怀疑的一定是威洛比了。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不是一个正派而有情感的人?难道他有什么言行不一的事让人惊恐?难道他能是骗子?” 埃莉诺嚷道:“我希望没有,我相信没有;我是喜爱威洛比的,真心地喜爱他;怀疑他靠不住,对你是痛苦的,对我也同样不好过。我的怀疑是不自觉的,我不会任其发展下去。我承认,今天早上他态度失常,把我吓着了。他说话不像他本人,而且他对待你的好意毫不诚恳。但是这一切都可以拿你所设想的他的处境来解释。他刚跟我妹妹分手,刚看到她极其悲恸地走开,而且因为怕得罪史密斯太太,不得不打消马上回到这里的愿望,但又明白,推脱你的邀请,说要离开不少时候,会让我们家的人觉得他是个不直爽、叫人怀疑的人,因此他当然会慌乱苦恼。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坦率公开地直接说清楚他的种种困难,那就会更体面,我认为,也更符合他的平素性格;不过我是不会那样褊狭的,只因为人家的看法跟我不同,或者不是像我想的那样正确或前后一致,就对人家的行动说三道四。” “你说得很对。威洛比的确不该让人怀疑。我们跟他虽然认识不久,可是他在这附近却不是外来户;有谁说过他的坏话来着?如果他的处境能独立自主,能马上结婚,临走时却不把一切事情都立刻告诉我们,那才可怪呢;可是情况不是这样,他们的订婚在某些方面一开头就进行得不顺利,因为说不定多久才能结婚;而且甚至要保密,尽可能地保密在目前也许还是非常可取的呢。” 玛格丽特进来了,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埃莉诺这才得空仔细考虑她母亲的那些说法,她承认其中有许多是可能的,并且希望一切都能是事实。 她们一直没有看见玛丽安,到吃晚饭时她才走进饭厅,坐在饭桌旁闷不吭声。她眼睛又红又肿,好像到这时才刚刚勉强忍住眼泪似的。她躲着大家的目光,吃不下饭,说不出话。过了些时,当她母亲亲切而同情地默默握住她的手时,她那仅有的一点控制力也失去了,她陡的哭起来,离开了房间。 这种强烈的心情压抑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无力控制自己,因为她也无意控制。只要稍微提到与威洛比有关的事,她立刻就受不住;家里人虽然都极力关切她,不让她难过,可是只要一开口,总免不了让她感情激动地联想到他身上去。 第十六章 如果玛丽安跟威洛比分手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能睡得着觉,那么她会认为自己大大地不可恕。如果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并不觉得比上床时更需要休息,她会觉得没脸见家里人。但是这种视镇静为耻辱的想法,对她却绝无危险,也不致使她丢脸。她整夜都醒着,哭了大半夜。她起床时觉得头痛,说不出话,什么也不想吃。她时时刻刻都让妈妈和姐妹们为她发愁,谁想安慰她,她都一概拒绝。她的多愁善感真够瞧的! 早饭后,她一个人出去,在艾伦汉姆村子各处转来转去,尽情地回想过去的欢乐,为目前的悲痛而哭泣,就这样度过了上午的大部分时间。 下午,她还是照样听任感情驰骋。她弹遍从前常弹给威洛比听的心爱曲子,唱了他们往常在一起唱的每一支歌,坐在琴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她抄写的每一行曲谱,结果只弄得自己心情沉重,无以复加。她每天都以这样的方法,增添自己的痛苦。她在琴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唱了又哭,哭了又唱,常常泣不成声。她看书时,跟弹琴唱歌一样,专找那今昔对比强烈、能引起悲伤的情节,她专读他们经常读的那些书。 这样强烈的痛苦当然不可能持久;过了几天,她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转而变得忧郁了。可是她每天重复做的那些事,她的踽踽独行,她的沉思默想,仍然会常常引起阵阵伤心哭泣和情绪激动。 威洛比没有信来,玛丽安也不像在等信。她母亲惊讶了,埃莉诺又不安起来。可是达什伍德太太总是能找到解释的,随要随有,至少能使她自己满意。 她说:“埃莉诺,别忘了,我们的信件大都是约翰爵士亲自到邮局取送的。我们已经同意,他们的事可能有必要保密,那就得承认,如果信经过约翰爵士的手,就无密可保了。” 埃莉诺不能否认这是事实,她很想就此找到足以说明他们沉默的动机。有一种非常直接、简单而她觉得非常恰当的办法,可以了解事实真相,马上消除疑云,于是她忍不住把它向母亲提了出来。 她说:“为什么您不这就问问玛丽安,她有没有跟威洛比订婚?您是妈妈,又是这么慈爱仁厚的妈妈,您问她,她是不会着恼的。您爱她,这事您当然该问。她什么事从来都不瞒人,尤其是对您。” “我可决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万一他们没有订婚,这一问会惹起多大的痛苦啊!无论如何,这样做也太不宽厚了。她现在还不肯对任何人说的事,我如果勉强她说出来,以后我就再也不值得她信任了。我懂得玛丽安的心,我知道她深深地爱我,到情况许可,她肯说明真情的时候,我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不愿勉强让人信任,尤其是我自己的孩子,因为孩子孝顺,原本不想说的事,她也不得不说出来。” 埃莉诺觉得妹妹年纪小,妈妈这种宽厚太过分,便仍旧催她去问,却没有成功;达什伍德太太这种不切实际的体贴,使她把正常的情理、正常的关心、正常的慎重,全都置之脑后了。 家里人好几天都没有当着玛丽安的面提过威洛比;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当然不会这么细心,他们的打趣话多次使这种痛苦痛上加痛。可是,一天晚上,达什伍德太太偶然拿起一本莎士比亚选集,大声说道: “玛丽安,我们老是没有把《哈姆雷特》读完,没等读完,亲爱的威洛比就走了。把它收起来吧,等他再来的时候……可是,也许那要等好几个月呢。” 玛丽安非常惊讶地喊了起来:“几个月!不会的——要不了几个礼拜!” 达什伍德太太后悔说了这样的话,可是埃莉诺却高兴起来,因为这引出了玛丽安的答话,非常明显地表明她信任威洛比,而且知道他的意图。 他离开乡间大约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早晨,玛丽安被姐妹们拉着去做例行的散步,没有独自跑开。在这以前,她一直当心地躲着人,一个人去四处游荡。姐妹们如果要上山散步,她就急忙悄悄向山下小道走去,如果她们提到山谷,她也是立刻就爬上山,别人走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埃莉诺非常不赞成玛丽安老是这样长期幽居独处,这次费了不少劲到底把她拉住了同去。她们沿路穿过山谷,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因为玛丽安的心神无法安宁下来,而埃莉诺这一招得手,已经满足,不愿再得寸进尺。山谷入口的另一边,虽然仍是沃野,但已不是那么草木荒芜,而且也开阔了些,眼前伸出长长的一条道路,正是她们第一次来巴登时走过的路;她们到了那里,止步四望,观赏那从别墅只能远远看到的景色,这地方她们以前散步时还从未来过。 不久她们在这些景物中发现了一个活动着的目标,一个骑马的人正朝她们走来。过了一会儿,她们能看清楚那是一个男人,玛丽安立即欣喜若狂地大喊: “是他,准是他,我知道是他!”她急忙跑去迎接,这时埃莉诺却大声说: “玛丽安,你看错了,真的,不是威洛比。这个人个子没有他高,神气也不像。” “像,像,”玛丽安喊着,“敢保是他——神气,衣服,马匹都是。我知道他就要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急忙往前走,埃莉诺因为差不多能肯定不会是威洛比,便想拦住她不让她看清楚,也加快了脚步跟上她。不久,她们离那人不到三十码远了,玛丽安又看了看,她的心凉了下去,她突然转身急忙往回跑去,正当她的两个姐妹的声音喊她时,另一个几乎跟威洛比一样熟悉的声音也一起喊她停下,她这才惊奇地转过身来,一看面前的人竟是爱德华·费勒斯,便迎接他。 他是那一刻世上唯一的虽不是威洛比却能被她宽恕的人,唯一能让她微笑相迎的人;她收起眼泪向他微笑,她为姐姐的幸福,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失望。 他下了马,把马交给仆人,跟她们一道步行回巴登别墅;他是专程来看望她们的。 她们全家都欢迎他来,非常热诚,尤其是玛丽安,她接待他甚至比埃莉诺本人还热情关切。当初在诺兰庄园时,玛丽安就常常看到爱德华和她姐姐相互间的态度,冷淡得叫人猜不透,这次他们见面,她觉得,竟还是那老样子的继续。爱德华方面尤其特别,他完全缺少在这种时刻一个情人应有的眼色和言语。他神情慌乱,简直像是见到她们毫不感到高兴似的,既不欢天喜地,也不快快活活,问他什么话,他才开开口,他对埃莉诺也毫无特殊的爱情表示。玛丽安越看越听,越觉得奇怪。她简直有点厌烦爱德华了,这使她又想到威洛比,想起他的态度恰好跟他这位未来的连襟形成鲜明对比;她每想一件事最后总是不免要联想到威洛比。 见面后大家惊喜地问候一番,停了片刻,玛丽安才问起爱德华是不是直接从伦敦来。不是的,他已经来德文郡两个礼拜了。 “两个礼拜!”她重复了一句,觉得奇怪;他跟埃莉诺在同一个郡内这么久,却没有来看她。 他显得有点苦恼,又说,他这一阵一直是在普利茅斯[1]附近,跟几个朋友待在一起。 埃莉诺说:“你最近去过苏塞克斯郡吗?” “大约一个月前我去过诺兰庄园。” “亲爱的、亲爱的诺兰庄园现在什么样子了?”玛丽安大声说。 “亲爱的、亲爱的诺兰庄园,”埃莉诺说,“大概还是每年这个时候的老样子吧——树林,小道,满地都是厚厚的枯叶。” “啊!”玛丽安嚷道,“从前看着树叶飘落,我是多么神驰激动啊!散步时看着树叶在风中阵阵落在身旁,多快活啊!那季节,还有那空气,多么动人感情啊!现在谁也不关心它们了!落叶只是讨人厌的废物,得赶快扫掉,扫得越干净越好!” 埃莉诺说:“人们对落叶并不是都像你这样动感情的。” “是呀,我的感情不是常能引起共鸣的,人们往往不能理解。可是有时还是能够的。”她说这话时,陷入了沉思,过一会又振作起来。“瞧,爱德华,”她说,叫他注意看风景,“这是巴登山谷。你抬头看看,能不动心才怪呢。看看那些小山!这么美的小山你看见过吗?左边那些树林和庄稼地中间就是巴登庄园。从这里能看得见宅邸的一角。还有那里,在那座最远的雄伟矗立的小山脚下,就是我们的巴登别墅。” “是个漂亮的地方,”他答道,“不过冬天谷底一定很脏。” “美景当前,你怎么会想到泥污的?” 他笑着答道:“因为在眼前这些景物里,我还看见了一条非常泥泞的小路。” 玛丽安一边走一边暗想:“这人多怪!” “你们和这里的邻居都合得来吧?米德尔顿一家人都很可爱吧?” “不,才不是呢,”玛丽安答道,“我们的环境再糟不过了。” “玛丽安,”她姐姐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公道?费勒斯先生,他们是非常体面的人家,待我们友好极了。玛丽安,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度过的多少快活日子都得感谢他们?” “没忘记,”玛丽安低声说,“也没忘记那么多痛苦的时刻。” 埃莉诺没有理会这句话,她只注意她们的客人,想法找些话跟他交谈,谈起她们现在的住宅,居住条件的方便等等,使他不得不偶尔问些问题,说些意见。他的冷淡沉默使她非常难过。她苦恼,也有点生气,可是她决定克制住自己的态度,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过去,而不是为了现在;她没有露出一点恼怒和不快,还是照样以款待一位亲戚应有的态度对待他。 [1] 德文郡西南部一海港。 第十七章 达什伍德太太见到他只是一刹那间觉得惊讶;因为她认为他来巴登原是天下最自然的事。她的快乐和关切的话语比她惊讶的时间长得多。他受到她最热情的欢迎;腼腆、冷淡、沉默是抵挡不住这样的欢迎的。他进门之前的矜持态度已经开始改变,而达什伍德太太这种令人着迷的态度则完全消除了他的矜持。说真的,若是有人热恋上她的女儿,不管是哪一个女儿,就不可能不爱上她这位妈妈。埃莉诺不久便看见他态度正常些了,这才放下心来。他对她们一家人的感情像是又恢复了,而他对她们生活的关心也是显而易见的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情绪不高;他夸她们的房子好,周围景色美,他和蔼殷勤,但情绪仍旧不高。这种情况,全家都看出来了。达什伍德太太认为这是由于他母亲待他不大公正的缘故,坐下吃饭时,她对所有自私的父母愤慨不止。 饭后,大家围在火炉旁,她说:“现在你母亲对你有什么打算?还是不管你肯不肯,一定要你当个伟大的演说家?” “不。我希望我母亲现在已经明白,我不想出头露面,也没有那种能耐。” “那你怎样才能出名呢?你必得出了名,全家才会满意呀;但是你不爱花钱,不愿结交生人,没有职业,又无自信心,那你想出名可就难了。” “我不想争名夺利。我根本就不想出人头地;我敢说,永远不想。谢天谢地,天才和口才,对我来说,是逼也逼不出来的。” “你没有雄心壮志,我很清楚。你的愿望全都是普通的。” “我相信,跟世上的一切愿望同样普通。我跟别人一样希望美满幸福;可是,也跟别人一样,希望按自己的意志去做,名望是不会让我美满幸福的。” 玛丽安嚷道:“名望能带来幸福,那才是怪事呢!财富和声望跟幸福能有什么关系?” 埃莉诺说:“声望是不大有关系,但是财富却大有关系。” 玛丽安说:“埃莉诺,真丢脸!那只是在别无办法获得幸福时,钱才能让人幸福。就拿个人来说,除了生活必需之外,钱是不能给人什么真正满足的。” “也许,”埃莉诺说着,笑了,“也许我们说的是一回事。我敢说,你说的生活必需和我说的财富是非常近似的;我们都承认,现在的世道,没有钱,就必然没有各种生活舒适。只不过你的说法比我清高些罢了。好吧,你说的生活必需要多少钱?” “大约一千八或者两千镑一年,不超过这个数。” 埃莉诺笑了起来。“两千镑一年!我说的财富只要一千。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 玛丽安说:“可是,一年两千镑收入很普通呀。再少,家用就不好维持了。我觉得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正经安个家的话,要有仆人,一两辆马车,还有猎狗,钱再少就不够用了。” 埃莉诺又笑了,因为妹妹正是在为他们将来在康比·马格纳的家用算细账。 “猎狗!”爱德华重复了一句,“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养猎狗?并不是人人都打猎的呀!” 玛丽安脸红了,答道:“不过大多数人都打猎的啊。” 玛格丽特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说:“但愿有什么人给我们每人一大笔钱就好了。” 玛丽安叫道:“哎呀,那敢情好!”这种幻想的幸福使她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高兴得双颊绯红。 埃莉诺说:“我想,谁都会有这种愿望的,尽管哪里会有那么多财富!” “哎呀呀!”玛格丽特嚷道,“那该多快活!那么多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花才好!” 玛丽安对这一点却像满有把握似的。 达什伍德太太说:“孩子们全都有了钱,不要我贴补,我一个人怎样才能花掉一大笔钱,倒真成问题了。” 埃莉诺说:“那你就着手装修这所宅子吧,你的困难马上就解决了。” 爱德华说:“要真有这种事,那将会有多么洋洋大观的订单从这个家里发到伦敦去呀!对书店、乐谱店和图片店来说,那是多么喜庆的日子啊!你,达什伍德小姐,会到处托人把有价值的新书全都寄给你,——玛丽安呢,我了解她心灵高尚,伦敦所有的乐谱都是满足不了她的。还有书,汤姆森[1]、库柏、司各特,她全都要一买再买,我相信,她会把每本书都买来,免得落到庸人手里。凡是能教她怎样欣赏一株弯曲的老树的书,她全都要买。玛丽安,是不是?原谅我说得太不客气。不过我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没有忘记我们争论的老话题。” “我是喜欢提到过去的,爱德华,不管是悲是喜,我都爱回想。你谈往事,我是不会恼的。我的钱怎么花,你猜得对,至少其中一部分,我的零用钱,一定会花在补充我收藏的乐谱和书籍上。” “你的大部分财产都会存起来,作为年金送给作家们或他们的继承者吧。” “不,爱德华,我还有别的事要用钱。” “那么,你大概是要设立奖金,授予为你的心爱信条做出强有力辩护的人,譬如说,人一生只能恋爱一次,这一点,我猜,你的主张还没有变吧?” “当然。我这样的年纪,看法是相当固定的,不大会看见什么或者听见什么就改变主张了。” 埃莉诺说:“你瞧,玛丽安还是那么坚定,一点也没有变。” “她只是变得有点比从前稳重了。” “不对,爱德华,”玛丽安说,“你可不该这样怪我,你自己就不是非常爱说爱笑的呀。” 他叹了口气,答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不过,欢乐从来就不是我性格的组成部分。” 埃莉诺说:“我觉得那也不是玛丽安性格的组成部分。很难说她是个活泼的姑娘,她太认真,做什么都一心一意,有时话说了一大堆,总是那么激动,可是她并不常是真正快活的。” 他答道:“我相信你说得对,可是我却一向认定她是个快活的姑娘呢。” 埃莉诺说:“我也常常发觉自己犯这种错误,总是在某些方面完全误解了人家的性格,妄自估量人家是快活还是严肃,是聪明还是愚蠢,结果都与实际情况有出入;我很难说得清为什么会这样,也说不清这种误解从何而来。我们有时候会被人家对自己的看法所左右,也往往听信别人对他们的议论,自己却不花时间去仔细考虑和判断。” “但是我从前还以为完全跟着别人的意见跑是对的呢,埃莉诺,”玛丽安说,“我还以为我们所以自己会有意见,仅仅是为了奉承我们邻居的主张。我敢说,这都是你一向的原则呀。” “不是,玛丽安,从来就不是。我的原则从来就不是要人牺牲自己的意见。我试图说服人家的一向都只是在态度方面。你可别弄错我的意思。我承认不该常常劝你对待一般熟人要照顾周到些,可是,对正经事,我什么时候劝过你人云亦云或者屈从人意来着?” 爱德华对埃莉诺说:“这么说,到现在你还没能说服你妹妹赞成你那以礼待人的方法?难道一点成绩也没有?” “正是这样,”埃莉诺富有含义地看了玛丽安一眼,答道。 “我的主张,”他说,“是完全站在你这一边的,可是做起来,我恐怕,却跟你妹妹更一致。我从来不愿得罪人,可是我怕陌生,蠢得要命,所以常常显得对人轻慢无礼,其实那只是因为我天生笨拙,才畏缩不前的。我常想我一定是天生爱交穷朋友的,在陌生的正人君子面前我就浑身不自在。” 埃莉诺说:“玛丽安对人简慢,决不能拿羞怯来做借口。” “她有自信,用不着故作羞怯,”爱德华回答说,“羞怯是意识到自己在种种方面不如别人的结果。如果我能确信自己的举止从容温雅,十全十美,我也不会羞怯的。” “但是你仍旧会是不爽快的,”玛丽安说,“那就更糟。” 爱德华睁大眼睛说:“不爽快?我不爽快,玛丽安?” “是呀,确实不爽快。”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答道,脸红了起来。“不爽快!怎么,怎么个不爽快法?还要我告诉你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埃莉诺看他急了,很奇怪,于是想岔开话题,就对他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妹妹?还不能懂得她的意思?你难道还不知道,她把说话没有她快、不像她那样爱什么就爱得发疯的人,都叫做不爽快?” 爱德华没有作声。他又完全恢复严肃沉思的样子,不言不语,呆坐了好一阵子。 [1] 汤姆森(1700—1748),苏格兰诗人。 第十八章 埃莉诺看见她的朋友情绪低沉,极为不安。他来做客只能使她得到非常有限的满足,而在这次访问中,他自己也并未显出十分快乐的样子。很明显他是不愉快的;她但愿还能明显地看出他仍旧同过去那样对自己钟情,过去她曾一度确信已经引起了他的爱慕;可是如今他是否还对她另眼相看,却看来很靠不住了,他对她的态度冷热不定,前一刻还眉目含情,忽而又变得含蓄而冷淡了。 第二天早晨,别人还未下楼,只有她和玛丽安在餐室的时候,他来了。玛丽安一直都想尽力成全他们的幸福,于是立即走开了,好让他们俩在一起。可是,她上楼还未走到半道,就听见客厅门开了,她转身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爱德华走了出来。 他说:“你们还没有准备好开早饭,我且先到村子里去看看我的马匹,去去就来。”
爱德华回来时,对周围环境又说了些赞美的话;他向村子走去时,只见山谷中的许多地方更显得优美了;这村子本身的位置比别墅高得多,能看到整个山谷的全景,这使他特别高兴。这个话题当然引起玛丽安的关心,她开始描述自己怎样喜爱这些景色,并且仔细询问他特别看中哪些地方,爱德华却打断了她,说:“你别问得太多啦,玛丽安,你晓得我对欣赏风景完全是外行,如果你寻根问底,我的无知和缺乏欣赏力就会让你生气的。说山,该说险峻,我却说陡峭;说地,该说崎岖不平,我却说陌生而荒僻;远处景物只该说轻雾缭绕,朦胧隐现,我却说看不见。我只能这样赞美风景,实话实说,你可别见怪。我说这块地方很好,山是陡峭的,林子里好像有不少好木材,山谷看起来舒适惬意,繁茂的草场和几座整洁的农舍分布在各处,这正是我理想中的好地方,因为又美又实用,而且我敢说,这一定是个美景如画的好地方,因为连你都赞美它;我当然相信这里准有很多巉岩、山岬、苍苔、灌木丛,可是这些我都没有在意,我对美景是一窍不通的呀。” “我怕你真是这样,”玛丽安说,“可是为什么你还洋洋得意?” 埃莉诺说:“我觉得,爱德华为了要避免一种矫揉造作,自己却因此陷入另外一种做作中去了。他因为觉得有不少人对自然美景实际无知,却冒充风雅,他讨厌这种假冒,因此他便言不由衷,越加装出漠不关心、不分美丑的样子来。他是故意找茬,结果自己却也就装模作样了。” 玛丽安说:“很对,赞美美景的词语已成了十足的俗套。第一位说明美景的人,见识高雅,于是人人都装懂,鹦鹉学舌。我讨厌一切套话,有时我把我自己的感受埋在心里,因为除了那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之外,我找不到描述我感受的词儿。” “我相信,”爱德华说,“你欣赏美景,确是真正感受到了你所说的那一切喜悦的。但是,为了公平,你姐姐也得承认,我只能感受到像我说的那种程度。我是喜欢好风景的,只不过并不是根据什么美的原则。我不喜欢弯曲歪扭的枯树。如果树长得高直繁茂,我会觉得更好。我不喜欢东倒西歪要倒塌的茅舍。我不喜欢荨麻、蓟草或是草原野花。一所舒适的农舍比一座古堡的瞭望塔更中我意,而一群整洁快活的村民比世上最漂亮的一帮绿林好汉更顺眼。” 玛丽安惊讶地看看爱德华,同情地看看她姐姐。埃莉诺只是笑笑。 这件事没有继续谈下去;玛丽安仍在默默沉思,这时一件新东西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坐在爱德华身旁,爱德华在接过达什伍德太太递过来的茶杯时,手正好在她面前伸过,所以她清清楚楚看见,他一个手指上戴着的戒指中间夹着一缕头发。 “我从来没见过你戴戒指,爱德华,”她大声说,“那是范妮的头发吗?我记得她答应过给你的,不过我记得她的头发颜色要深些。” 玛丽安想到就说,没有在意,可是当她看到她说的话使爱德华多么难堪时,她悔恨自己说话欠考虑,心中并不比爱德华好受。他脸红得厉害,瞥了埃莉诺一眼,答道:“是的,是我姐姐的头发。你瞧,头发夹在嵌座上,总是要改变颜色的。” 埃莉诺看到了他的眼色,也露出警觉的神色。她跟玛丽安一样,当时就相信那是她自己的头发,她们的判断只有一点不同,玛丽安认为那是姐姐主动送的礼物,而埃莉诺知道一定是他背着她偷偷拿去的或用什么手段弄到的。虽然如此,她并无意认为这是冒犯,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马上谈起别的事来,心里却打算以后一有机会一定要看看那缕头发,看准是自己的发色才好安心。 爱德华好一阵局促不安,后来变得更加心神不定了。整个上午他的情绪都特别低沉。玛丽安深自责怪自己说了那样的话,但是如果她知道这件事并没有惹姐姐生什么气,她会更快地宽恕自己的。 还不到中午,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就来拜访了,因为他们听说别墅里来了一位绅士,便特地来看望。约翰爵士在他岳母的协助下,很快就发现,费勒斯这个姓氏开头的字母是F,这就为以后跟注定要遭殃的埃莉诺打趣准备好了一座宝库,只不过他们跟爱德华还是初次见面,所以没有立刻就开玩笑。不过,事实上,埃莉诺只从他们几次意味深长的眼色里就知道他们根据玛格丽特的指引已看出了多少。 约翰爵士每次到达什伍德家来,不是请她们下一天去巴登庄园吃饭,就是当天下午去吃茶点。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应该出出力,更好地款待她们的客人,他要请他们又去吃饭又去吃茶。 他说:“今晚你们一定得跟我们一道吃茶点,因为我们实在太孤单,明天你们得去吃饭,绝对得去,因为我们将举行大宴会。” 詹宁斯太太也强调他们必须去。她说:“况且没有你们,谁还能搞起一场舞会来?玛丽安小姐,那会打动你吧。” “一场舞会!”玛丽安大声说,“不可能!谁跳?” “谁?你们自己呀,还有凯里一家,惠特克一家,不会错。怎么!你以为就因为我不说出名字的那个人走了,就没有人会跳舞了?” 约翰爵士叫道:“但愿威洛比能再来跟我们一道就好了。” 这句话,以及玛丽安的脸红又使爱德华产生了疑心。他低声问身旁的达什伍德大小姐:“威洛比是谁?” 她简单地告诉了他。玛丽安的神色却更能说明问题。爱德华看来看去,不但懂得了别人的用意,也明白了玛丽安说过的那些曾使他困惑的话;客人走后,他径直走到她身旁,低声说:“我一直在猜。要不要我告诉你我猜到了什么?” “你说啥?” “要不要我告诉你?” “当然可以。” “那么,好吧,我猜威洛比先生会打猎。” 玛丽安一惊,慌了神,可是看见他那不声不响的调皮样子,忍不住笑了,沉默了一会,才说:“啊!爱德华,你怎么可以?——不过我希望会有那么一天……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他答道:“没有问题。”可是他对她那股认真兴奋的劲儿却有点意外;因为他原以为这只不过是她的朋友们寻开心,对威洛比和她本人之间似有若无的关系说的一句普通玩笑话,否则他是不会冒冒失失提起这件事的。 第十九章 爱德华在巴登别墅待了一个礼拜;达什伍德太太热切地挽留他多住些日子;可是他却似乎专跟他自己过不去似的,就在跟朋友们相聚最愉快的时候,偏偏执意要走。最近两三天,尽管他的情绪仍旧时好时坏,但已经好多了。他越来越喜欢这所宅子和周围的环境,每提到要离开,总要叹口气,他说他是无事一身轻,甚至打不定主意离开她们以后到哪里去好。可是他还是得走。他觉得一个礼拜过得这么快,这是从没有过的,他简直不能相信已经过去了一个礼拜。他一再这样说;还说了些别的话,全都表明他感情的变化和言行的矛盾。他在诺兰庄园毫无乐趣;他讨厌住在城里;但是他还是得走,不是去诺兰庄园,就是去伦敦。他最珍视她们的亲切友情,跟她们待在一起是他最大的幸福。可是刚过了一周,他就得离开她们,尽管她们留他,他自己也不愿走,而且他的时间又不受限制。 埃莉诺把这种奇特的行动全都算在他母亲的账上;对她来说,幸亏他有个母亲,这个母亲的性格她又不那么完全了解,因此儿子方面的一切古怪事都能以此辩解。可是,虽然她失望苦恼,虽然他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有时让她不高兴,但总的说来,她对他的行动还是非常体谅并宽厚衡量的;她对威洛比就曾这样宽厚体谅过,不过那是她母亲硬逼出来的。爱德华精神不振,性格不开朗,忽冷忽热,这些通常全都被认为是因为他不能自立,因为他对费勒斯太太的脾气和打算了解得更多的缘故。他来访短暂,坚决要离开她们,也同样是由于他个人爱好受到束缚之故,同样是由于他不得不迎合他母亲的缘故。责任与意愿之间,父母与儿女之间,这种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龃龉是这一切的根源。要是能知道哪年哪月这些纠葛才能消失,这种对立才能缓和——费勒斯太太何时才能转变,儿子何时才能自主,获得幸福,她该多么高兴!但是,她不得不抛开这些空想,重新恢复起对爱德华爱情的信心,追忆当他在巴登别墅时眼色和言语中流露出的那一次次关切的表示,特别是想到经常绕在他手指上的那喜人的爱情标志,以此来寻求慰藉了。 最后一天吃早饭时,达什伍德太太说:“爱德华,我想你要是有个职业让你去忙乎,能让你对你的计划和行动发生兴趣的话,你会快乐些的。当然,这对你的朋友们会有些不便——你就不能有这么多时间跟她们在一起了。可是,”(她带笑着说)“至少对你有一点实际好处——你离开她们时就能知道应该到哪里去了。” 他答道:“我告诉你,你现在说的这一点,我的确早就考虑过。没有要紧事要我做,没有职责要我履行,不能让我过点像样的独立生活,这对我来说,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总归都是一大不幸。可是,倒霉的是,由于我自己和我的亲友们挑肥拣瘦,我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成了一个懒散、无可救药的人。在选择职业上,我们从来就说不到一起。我一向想当教士,现在还想。可是家里人却认为当教士不够时髦。他们建议我入陆军,那对我来说,又嫌时髦过分了。大家都说进法学界有派头;许多年轻人在法学协会都有议事室,出入上流社会,神气活现,高车驷马,招摇过市;但是我却无意于此,甚至连这种不太深奥的法律研究我都没有劲,虽然家里人都赞成我去。至于海军,那倒是时髦的,可是第一次提到入海军时,我已经超龄——最后,大家都认为,既然根本没有必要找什么职业,穿不穿红外衣[1]都可以照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照样可以大把花钱,所以,总的看,还是闲散无事最为有利,最体面,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总是不会拒绝朋友们这种劝告,啥也不干,却偏要热衷于忙忙碌碌的。因此我才进了牛津大学,从此便什么事也不做了。” 达什伍德太太说:“既然闲荡没有使你自己快乐起来,我想,结果会使你把你的儿子们都培养成像科卢梅拉[2]的后代一样多才多艺,样样在行的吧。”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把他们培养得越不像我自己越好——感情、举止、身份,一切都不像我。” “好喽,好喽;这都是由于你一时情绪不佳,随口乱说,爱德华。你心情不好,就以为人如不像你,就一定快活。可是你知道,跟朋友们离别,无论是谁总是会感到痛苦的,不管他受过什么教育,是什么身份。你要看清你自己的幸福呀。除了耐心等待,你什么也不缺——说得动听一点,就说是希望吧。你那么热切向往的独立自主,到时候你母亲总是会给你的;这是她的责任,而且她一定不会太久就将以此事为乐,不致让你心怀不满度过整个青春的。几个月工夫什么事不会出现呀!” “我觉得,”爱德华答道,“我敢说,无论多少个月也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事。” 他不久就走了;这种消沉的情绪虽然达什伍德太太不会受到影响,分手时却给大家都增添了痛苦,尤其是在埃莉诺的感情上留下了一种不愉快的印象,这是得忍受些痛苦,过些时间才能克服得了的。但是她决心要克服它,而且决心不因为他走了,便让自己露出比全家人更难受的样子来,所以她并不采取玛丽安在同样情况下的做法,玛丽安呢,为要加剧和倾注她的悲苦,总是寻求安静,孤独和闲荡,那对她是非常合适的。她们俩的目的不同,办法也不一样,却同样都能适合各自的要求。 他刚一走,埃莉诺就在画桌前坐下,整天忙了起来,既不故意提他的名字,也不回避,几乎跟往常一样照料着一般家务事;她这样做,即使不能减轻自己的愁苦,至少也不致无谓地增加苦恼,而且母亲和妹妹们也省得为她多操心。 在玛丽安看来,自己的做法虽说有缺点,可是姐姐这种与自己恰恰相反的举动也决不是值得称赞的。她把自我克制这个问题解决得非常简单;热烈的爱情是无法克制的,而冷漠的爱情则用不着克制。玛丽安不得不承认,姐姐的爱情是冷漠的,虽然承认这一点使她脸红;至于她自己,她有非常突出的证据,证明自己坚强,因为她仍旧敬爱这位姐姐,尽管对她有这种判断,令人懊丧。 埃莉诺虽然没有闭户独处,与家人隔绝,没有离开屋子蓄意躲着她们,也不是整夜不眠专想心事,可是每天她还是有足够时间思念爱德华,揣度他的态度,在不同的时候和不同的心境中,她的思念亦各不相同,时而深情,时而怜惜,时而满意,时而责怪,时而疑虑。即使不是由于妈妈和妹妹不在场,至少也是由于她们都在忙着做事,所以不能与人交谈,这就等于她完全一人独处,而这样的机会是很多的。这时她的思想就能不受干扰,心无二用;那些与她切身有关的问题,前前后后都必然会摆在她的面前,必然迫使她注意,而她的回忆、思虑和想象必然都集中于此了。 爱德华离开她们不久,一天早晨,她坐在画桌前正在作这样的沉思冥想,却来了客人,打断了她的思路。这时碰巧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屋前草坪入口处,那扇小门的关闭声把她的视线引向窗外,她看见一群人正向门口走来。其中有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还有詹宁斯太太,但是另外两个,一男一女,她却不认识。她坐的地方靠近窗口,约翰爵士一看到她,就让别人按照礼貌去敲门,自己却穿过草坪,要她打开窗子跟他说话,其实门窗之间距离很近,站在门口说话,窗那头绝不会听不见。 “”他说,“我们替你带来几位生客。你看他们怎么样?” “嘘!他们会听见的。” “听见也没关系。只不过是帕默夫妇。我跟你说,夏洛蒂[3]很标致。你往这边看,就能看见她。” 埃莉诺觉得一两分钟就能见到,何必冒失,不肯看,请他原谅。 “玛丽安在哪里?难道我们来,她就跑开了?我看得见她的钢琴还开着。” “我想她是散步去了。” 詹宁斯太太这时来到他们一起,她不耐烦等着开门,急着要说她的故事。她过来时就对着窗口大声打招呼:“亲爱的,你好。达什伍德太太可好?你妹妹都哪里去了?怎么,只你一个人!那你一定欢迎有几个伴儿来陪你了。我把我的另一个女儿和女婿带来看望你们。你瞧,他们来得多突然!昨天晚上我们正在吃茶点,我觉得像是听到一辆马车的声音,可决没有想到会是他们。我只猜想会不会是布兰顿上校又回来了;所以我就跟约翰爵士说:‘我觉得真是听见了马车声;大概是布兰顿上校又回来了……’” 她还在唠叨着,埃莉诺却不得不丢下她,转身去接待其他客人;米德尔顿夫人介绍了那两位生客;达什伍德太太和玛格丽特这时也下楼来;他们都坐了下来互相打量;约翰爵士陪着詹宁斯太太穿过过道进入客厅时,她还在说个没完。 帕默太太比米德尔顿夫人小几岁,她完全不像她姐姐,哪方面都不像。她个子矮,胖乎乎的,面孔很标致,满脸是笑,显得脾气极好。她的举止根本不像她姐姐那么文雅,可是却讨人欢喜得多。她进来时笑眯眯的,一直这样笑眯眯,除了放声大笑时,临走时也是笑眯眯的。她丈夫二十五六年纪,面孔严肃,神气比他妻子有派头,聪明,可是不像她那样肯随和讨人好或轻易满足。他进屋时一脸自负神气,微微向太太小姐们鞠躬,一言不发;他对她们和房间扫视一眼之后,就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看了起来,一直看到临走。 帕默太太正好相反,她得天独厚,性情谦和快活,始终如一;还未等坐定,她就满口夸赞起这间客厅和屋里的一切,滔滔不绝。 “哎呀!这房间多惹人爱!还没见过这样迷人的屋子!妈妈,您看,从我上次来过后,这里变化多大!我一向就觉得这地方可爱,太太,(她转向达什伍德太太)可是你把它收拾得多迷人!姐姐,你看哪,样样东西都讨人欢喜!我要是有这样一所房子多好!帕默先生,你说呢?” 帕默先生没有理她,连眼皮也没抬,只管看报。 “帕默先生没听见我说话,”她说着,笑了起来。“他有时候总听不见人家说话。多滑稽可笑!” 达什伍德太太觉得,这可真新鲜;对人简慢无礼,还说得上什么可笑,这她可从来没有见识过,她不由得惊奇地看着他们俩。 这时詹宁斯太太还在放大嗓门继续述说昨晚看见他们的亲人时怎样惊讶,一桩桩全都说完才住嘴。帕默太太想起那时他们的惊奇神色,也开心地大笑起来,人人都两遍三遍地表示同意,说的确叫人又惊讶又高兴。 詹宁斯太太向埃莉诺探过身去,又说:“你可以相信,我们大家见到他们多高兴。”她这是放低了声音说的,就像怕别人听见似的,尽管她们并不坐在房间的同一侧。“高兴归高兴,我真不愿他们这样赶路,路又这么远;他们因为要办点事,是一路绕道伦敦来的;你看,”(富有含义地点着头,指着她女儿)“这对她的情况多不合适。今早我要她待在家里休息,她却偏要跟我们来;她是多么想见到你们一家人啊!” 帕默太太笑了起来,说这对她一点也不碍事。 詹宁斯太太接着说:“她二月里就要坐月子了。” 这样的谈话,米德尔顿夫人再也听不下去了,她鼓起勇气问帕默先生报上有没有什么新闻。 “没有,啥也没有,”他答道,继续看他的报。 “玛丽安来了,”约翰爵士大声道。“喂,帕默,你这就要见到一位绝色姑娘了。” 他马上跑进过道,开了前门,亲自陪她进来。她一露面,詹宁斯太太就问她是不是到艾伦汉姆庄园去了;帕默太太听见这话开心地笑了起来,表示她知道内情。玛丽安进屋时,帕默先生抬起头瞪眼看了她几分钟,又回到报纸上去了。帕默太太的目光现在被屋子四壁挂着的画吸住了。她站起来仔细看画。 “啊,哎呀,这些多美呀!真的,多讨人喜欢!妈妈你可看哪!多可爱!我说这些画非常迷人;简直叫人看不够。”然后她又坐了下来,很快就忘掉屋子里还有这样的东西了。 米德尔顿夫人站起身要走,帕默先生也站起来,他放下报纸,伸伸腰, 向她们逐个看了看。“亲爱的,你睡着了吗?”他妻子说,哈哈笑了。 他没有理她,又仔细端详端详房间,才说,屋顶坡度太小,天棚都弯了。然后他鞠了一躬,跟别人一道走了。 约翰爵士已经再三敦请她们全家人明天都去巴登庄园过一天。达什伍德太太愿意有来有往,执意不肯多去他家吃饭,自己谢绝了,说女儿们随她们的便。她们也根本没有兴致去参观帕默夫妇怎样用餐,也不指望在其他方面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乐趣,所以也试图推辞,说天气不稳定,不大可能放晴。但是约翰爵士不肯罢休——他说他派车来接,她们一定得去。米德尔顿夫人虽然没有勉强她们的母亲,也催她们去。詹宁斯太太和帕默太太都一致邀请,她们似乎全都害怕剩下自己一家人独处似的。姑娘们只好答应了。 他们刚走,玛丽安就说:“他们为什么要请我们?这所别墅说是租金很低;可是,如果我们家或他们家一有客来,就得去庄园陪他们吃饭,那我们租这所房子,条件就非常苛刻了!” 埃莉诺说:“几周前我们应邀到他们家作客,那是他们对我们的殷勤好意,现在这样常常邀请我们也同样是好意。如果现在觉得他们的聚会可厌无味了,那倒不是他们有了什么变化。我们得到别处去找变化。” [1] 指英国军队的传统服装。 [2] 指英国小说家理查德·格雷夫斯(1715—1804)的长篇小说《沮丧隐士科卢梅拉》(1776)中的主人公,他让儿子们跟一个多面手学生意,以便使他们不致像他本人那样过单调无聊的生活。 [3] 指詹宁斯太太的二女儿,帕默先生的妻子夏洛蒂·帕默。 第二十章 第二天,达什伍德家三位小姐去巴登庄园,刚进客厅门,帕默太太就从另一道门跑进来,照常那样兴兴头头,快快活活。她跟她们一一亲热地握手,说又见到她们太高兴了。 她在埃莉诺和玛丽安中间坐下来,说:“见到你们真高兴!天气这么不好,我还怕你们不来了呢,那就太可怕了,因为明天我们又要走了。我们不得不走,因为,你瞧,下星期威斯顿一家要到我们家来。我们这次到这里来太突然了,马车到了家门口我才知道,那时帕默先生才问起我要不要跟他到巴登庄园来。他可真古怪!什么事从来都不告诉我!可惜我们不能多待了;可是,我希望不久我们在伦敦再见面。” 她们不得不打消她这种期望。 “不到伦敦去!”帕默太太笑起来,说,“你们不去,那我就太失望了。我能替你们搞到一所世上最漂亮的房子,就在我们隔壁,在汉诺威广场[1]。真的,你们一定得来。我坐月子前非常高兴做你们的监护人,随叫随到,如果达什伍德太太不喜欢出去交际的话。” 她们谢谢她,但不得不谢绝她的邀请。 “喂!我亲爱的,”那时她丈夫刚进屋,她就大声说,“你得帮我劝劝达什伍德小姐们今冬到城里去呀。” 她的亲爱的没有做声;他向姑娘们欠了欠身,就抱怨起天气来了。 “这鬼天气真腻死人!”他说,“这种天气搞得什么东西和什么人都可厌。一下雨,屋里屋外一样无聊。看见熟人全都厌烦。约翰爵士真该死,家里怎么可以没有弹子房?懂得舒适的人太少了!约翰爵士跟天气一样无聊。” 其他的人不久都进来了。 约翰爵士说:“玛丽安小姐,你今天大概没有能照常到艾伦汉姆庄园去散步吧。” 玛丽安板着脸,没有做声。 “哎唷,别在我面前装傻了,”帕默太太说,“我可告诉你,我们什么都知道;我真佩服你的好眼力,我觉得他漂亮极了。你知道,我们住的地方离他不太远——最多不到十英里路,我敢说。” 她丈夫说:“差不多有三十英里。” “啊!呃!差别不大。我从没到过他家;可是听说那是个可爱、漂亮的地方。” “我可没见过比那里更糟糕的地方,”帕默先生说。 玛丽安仍旧一声不响,可是脸上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关心这些话的样子。 帕默太太接下去说:“那地方很不好看吗?那我想,人家说有多么漂亮的一定是什么别的地方了。” 他们在餐厅入座时,约翰爵士觉得很遗憾,一共只有八个人。 他对他太太说:“亲爱的,人这么少,真煞风景。你今天怎么没有把吉尔伯一家人请来?” “约翰爵士,你跟我提这事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行吗?我们刚请过他们吃饭嘛。” 詹宁斯太太说:“约翰爵士,我和你都用不着讲究这些。” “那您就是顶没有教养,”帕默先生大声说。 他妻子照例笑着说:“亲爱的,你跟谁都顶嘴,你知道你这是非常粗鲁的吗?” “我不知道说你母亲没有教养就是跟谁顶嘴。” “哎!你骂吧,随你的便,”那位好脾气的老太太说。“你娶了夏洛蒂,反正我已脱手,你不能再送回来。你瞧,你逃不出我的掌心。” 夏洛蒂想到丈夫甩不开她,开心地笑了,她兴高采烈地说,无论他怎样对她耍脾气,她都不在乎,反正总得在一起过日子。帕默太太脾气好得那么彻底,无论怎样她都一心要快活,谁也比不上她。她丈夫的故意冷落、侮辱和不满,都不能使她伤心;他骂她,苛待她,她却大为开心。 “帕默先生真滑稽!”她低声对埃莉诺说,“他老是发脾气。” 埃莉诺稍一观察,就不愿相信正像他故意要表现出的那样,是毫无做作的真正脾气坏,或者无教养。他大概跟许多其他男人一样,由于某种莫明其妙的偏见,爱好美貌,却娶了个极蠢的女人为妻,因而脾气有点乖僻——不过她知道这种失策普遍得很,一个明白人是不会长久耿耿于怀的。她相信,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想突出自己的愿望,因此对谁都轻慢,对眼前的一切都看不顺眼。这是想表现自己高人一等的愿望。这种动机非常普遍,无足为怪;不过用这种手段,尽管在粗暴无礼方面能做到高人一等,却不太可能除了他太太之外还能叫谁亲近。 过不多久,帕默太太说:“啊!亲爱的达什伍德小姐,我想请你和你妹妹赏光,今年圣诞节到克利夫兰[2]去住些日子,好吗?哎呀,请你们一定要来。在威斯顿一家人在我们家的时候来。你不晓得我会多快乐!那可真有趣!——亲爱的,”她叫她丈夫说,“你不是盼望达什伍德小姐们到克利夫兰去的吗?” “是呀,”他嘲弄地答道,“我到德文郡来就是为这事嘛。” “得了,”他太太说,“你们看帕默先生都盼着你们来,所以你们不能推辞了。” 她们俩都赶忙坚决地谢绝了她的邀请。 “不行,你们得来,不来不行。我知道无论如何你们准会愿意来的。威斯顿一家人都在我们家,那该多好玩。你们简直不能想象克利夫兰多可爱;而且我们现在非常开心,因为帕默先生老是各处奔波,拉票竞选;那么多人来我们家吃喝,我从来没见过,真叫人欢喜!可是,可怜的家伙!他可累坏了,因为他必得见人就讨好。” 埃莉诺附和着说那真是苦差事时,简直忍不住要笑。 夏洛蒂说:“他要是进了议会,那该多好!可不是吗?我该乐坏了!看见写给他的信上全有M.P.[3]这两个字母,该多滑稽!不过,你瞧,他决不会为我签发免费信件。他宣布他不干。是不是,帕默先生?” 帕默先生没有理她。 “你知道,为我签字,他可受不了,”她接着说,“他说那可是骇人听闻的事。” “不,”他说,“我从未说过这样毫无道理的话。你别瞎编一通来冤枉我。” “又来了;你瞧他多怪!他总是这样的!有时候老半天不理我,然后冒出几句这种怪话——什么都乱说一通。” 她们回客厅的时候,她问埃莉诺是不是特别喜欢帕默先生,这真使她大为吃惊。 “是呀,”埃莉诺说,“看样子他很随和。” “好呀——我真高兴你喜欢他。我早料到你会的,他是非常讨人欢喜的;我可告诉你,帕默先生也特别喜欢你们姐妹;你们如果不来克利夫兰,你不知道他会多失望。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不肯来。” 埃莉诺不得不再一次谢绝她的邀请,并且为了打断她的恳求,她换了个话题。她想,帕默太太既然跟威洛比同住一个地区,也许能对威洛比的人品说得更详细些,不像米德尔顿家的人跟他交浅,所知有限;她巴不得想知道他确实是个正派人,为了不让玛丽安担心,跟谁她都想打听打听。她开始探询,在克利夫兰他们是否常跟威洛比见面,跟他熟不熟。 “哎呀,亲爱的,是呀,我对他非常了解,”帕默太太答道。“倒不是我跟他说过话,真的;可是我在伦敦总见到他。不知怎么的,他去艾伦汉姆庄园的时候,碰巧我都不在巴登庄园。妈妈从前在这里见过他一次;可那时我住在威茅斯的叔叔家里。不过,我敢说,假使不是阴错阳差我们从没同时都在萨默塞特郡的话,我们一定会常见到他的。他不大在康比住,我相信;不过即使他常住在那里,我想帕默先生也不会去拜访他,因为,你知道,他是属于反对党的,而且又住得那么远。我晓得你为什么要打听他,我都知道;你妹妹要嫁给他了。这让我太高兴了,到那时,你看,我跟你妹妹就是邻居了。” “这可真怪了,”埃莉诺答道,“你如果有根据认为会有这门亲事,那你一定比我更知情了。” “别装样否认了,因为你看人人都在谈这件事呢。告诉你吧,我是路过伦敦时听说的。” “哎呀,我亲爱的帕默太太!” “真是听说了,不骗你。——礼拜一早晨我们正要离开伦敦,在邦德街上碰到布兰顿上校,他马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你真让我惊讶。布兰顿上校会告诉你这种事!你一定弄错了。我认为布兰顿上校做不出这样的事,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全不相关的人,即使真是事实他也不会。” “可是,尽管如此,我可告诉你,情况真是这样的,我跟你说说怎么个经过吧。我们碰上他,他就转身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就开始谈起我姐夫和我姐姐,谈这谈那,我同他说:‘上校,听说巴登别墅来了一家新住户,妈妈带信来说她们家小姐都很漂亮,还说其中一位就要嫁给康比·马格纳的威洛比先生了。请问,是真的吗?当然你一定知道,你刚去过德文郡。’” “上校都说了些什么?” “啊!他没有多说,可是他那样子像是知道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所以从那以后我就认为是事实了。哎呀,那多好呀!什么时候办喜事?” “我希望布兰顿先生身体很好吧。” “啊,是的,很好;他一味夸你,一开口就离不开说你的种种好处。” “蒙他过奖了。他人很好;我觉得他非常随和。” “我也这样认为。——他这人非常迷人,只可惜他严肃、呆板。妈妈说,他也爱上你妹妹了。我可告诉你,要是他真爱上了,那才是大喜呢,因为他好像还没有同谁恋爱过。” “在萨默塞特郡你们那个地区,认识威洛比先生的人很多吗?”埃莉诺说。 “啊!是呀,他可有名了;那是说,我看认识他的人并不多,因为康比·马格纳太远了;可是,我告诉你,人人都说他极其可爱。威洛比先生无论到哪里,都是最受欢迎的人,你可以这样告诉你妹妹。说真的,她能得到他,真是幸运;尽管他更加幸运能得到她,因为她那么漂亮那么可爱,没有谁能配得上她呀。不过,我可告诉你,我决不是认为她比你漂亮;因为我觉得你们俩都很漂亮;我敢保,帕默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虽然昨晚我们没有听他这么说。” 帕默太太关于威洛比的情况讲得不十分具体;不过,只要是说他的好话,无论多琐细,埃莉诺总是爱听的。 夏洛蒂接着说:“我真高兴我们到底认识了。现在我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你不知道从前我多么想见到你们!你们住在巴登别墅,真太好了!真的,不能再好了!你妹妹就要美满结婚,我真高兴!希望你们能多多去康比·马格纳作客。那真是个可爱的地方。” “你跟布兰顿上校早就认识了,是不是?” “是呀,老早喽;我姐姐结婚的时候就认识了。她是约翰爵士顶要好的朋友,”她压低声音又说,“我相信,他原是非常想娶我的,要是可能的话。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都顶愿意。但是妈妈认为这门亲事对我来说还不够理想,否则约翰爵士就会对布兰顿上校开口,我们马上就会结婚的。” “难道约翰爵士要跟你母亲提这件婚事,事前布兰顿上校不知道?难道他没有向你本人表示过爱意?” “啊,没有;不过,如果妈妈不反对,我敢说,他是很愿意的。他跟我见面只有两次,因为那时我还在学校念书呢。尽管这样,我现在正是幸福得多。帕默先生正是我喜欢的人。” [1] 伦敦一广场,以英国汉诺威王朝命名。 [2] 帕默家的庄园。 [3] 英国议会议员的缩写。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帕默夫妇回克利夫兰庄园去了,又只有巴登这两家人互相来往了。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埃莉诺还在感到惊奇,夏洛蒂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这样快活,帕默先生那么露骨地善于做作,以及夫妻间为什么常常奇特地显得不相配——当最近这些客人还留在她脑子里时,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渴望交际,又为她找到几位新朋友,跟她见面,供她观察了。 一天上午,他们到埃克塞特闲逛,碰到两位年轻姑娘,詹宁斯太太认出来她们原来是她的亲戚,很高兴,这么一来,约翰爵士就满有理由立即邀请她们在埃克塞特目前的交际活动一结束,就到巴登庄园作客了。这样一邀请,她们在埃克塞特的约会马上都让了路;当约翰爵士回家时,米德尔顿夫人听说她不久即将接待两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着实吃了一惊;关于她们是否举止文雅,甚至是否有些教养,她都毫无把握;因为她丈夫和母亲对这种事的保证都是不足为凭的。她们还是她的亲戚,这就更加糟糕;因此詹宁斯太太劝她女儿不必管她们多时髦,既然都是表姐妹,就得互相容忍时,这些企图安慰她的话都不幸落了空。 既然现在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挡她们的驾了,米德尔顿夫人只好像一位具有良好教养的妇人那样竭力达观地听天由命,每天只是为此温和地责怪丈夫五六次,聊以自慰了。 那两位年轻姑娘来了,她们的外表绝对说不上不文雅,不时髦。她们衣着非常漂亮,举止非常有礼,她们喜欢这所府邸,对屋内的陈设着了迷,碰巧又那么特别爱孩子,所以她们来庄园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赢得了米德尔顿夫人的好感。她声称她们真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姑娘,这就爵士夫人来说,可算是热情的赞扬了。这样热烈的夸赞使得约翰爵士相信自己果真有眼力,他马上动身上别墅去告诉达什伍德姐妹,斯蒂尔姐妹[1]已经到来,并且对她们保证,说斯蒂尔姐妹确乎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可是,这样的称赞是说明不了多少问题的;埃莉诺很清楚,世上最可爱的姑娘在英国到处都能碰到,只是体态、面孔、脾气和理解力各不相同罢了。约翰爵士要她们全家立刻就到庄园去看看他的客人们。多富有仁慈和善心的人哪!甚至连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没有机会与人交际他都受不了。 “现在就来,”他说,“请来吧——你们一定要来——我说,你们一定得来。你们想象不出会多喜欢她们的。露西漂亮极了,脾气又那么好,讨人欢喜!孩子们已经缠上她了,像老熟人似的。而她们俩都盼望见到你们,因为在埃克塞特她们就听说你们是世上最漂亮的人了;我告诉她们这话一点不假,而且远不止此。我敢保,你们会喜欢她们的。她们给孩子们带来了一马车玩具,你们怎能还这么别扭不肯来呢!啊唷,你瞧,说起来她们还是你们的表姐呢!你们是我的表妹,她们是我妻子的表姐妹,所以你们当然是亲戚喽。” 但是约翰爵士却未能如愿以偿。他得到的答复只是她们答应一两天内去庄园拜访,他离开她们时对她们的淡漠很是惊讶,然后他告辞回家,把她们的种种魅力又向斯蒂尔姐妹吹捧一番,跟他刚才对她们吹捧斯蒂尔姐妹一样。 她们践约到庄园拜访,跟这两位姑娘介绍见了面,这时她们看见大小姐年近三十,面孔非常平庸,并不显得聪明,没什么惊人之处;可是另一个,至多二十二三岁,她们都认为很漂亮;她面貌俊俏,而且眼睛尖利,神情机警,虽然说不上是真正的温文尔雅,却也显得很出众。她们的态度尤其彬彬有礼,埃莉诺不久就相信她们是大有见识的,因为她看见她们为讨好米德尔顿夫人,一直在机敏地献殷勤。她们跟她的孩子们在一起时,总是欢天喜地,夸他们漂亮,哄逗他们,由着他们性儿胡闹;这种宽容却惹来孩子们无休止的纠缠,但是她们能脱开身时,如果爵士夫人正巧在干活,不管干的什么活,她们都会夸赞一番,或者剪裁那件她头天穿在身上引得她们赞不绝口的漂亮新装的纸样。玩这些花招献殷勤的人总是走运的,因为一位溺爱孩子的母亲,为要人家夸她的孩子,虽然常是人类中最不知足的人,却又同样是最轻信别人的;她要求过度;但她什么话都听得进;所以斯蒂尔姐妹对她的儿女过分的喜爱与放任,在米德尔顿夫人眼里,就毫不足怪、毫不可疑了。她慈祥得意地看着她的表姐妹忍受着这一切无礼的冒犯和恶作剧的捉弄。她看着她们的腰带被解开,耳边头发给扯散,针线包给翻乱,小刀和剪子被偷走,毫不怀疑这是双方都觉得好玩儿的。令人惊异的只是埃莉诺和玛丽安却坐在那里那么镇静自若,对眼前发生的事不理不睬。 “约翰今天怎么这样高兴!”她说,原来他把斯蒂尔小姐的手帕掏出来扔到窗外去了。“他就是鬼把戏多!” 过不久,她第二个男孩把这位小姐的一个手指猛捏了一下,她怜爱地说:“威廉真顽皮呀!” “我的乖孩子小安娜玛利亚,”她温柔地抚摩着一个三岁的女儿说,“她总是这样温顺恬静。哪里去找这么安静的小乖乖!”实在她的吵闹刚停了两分钟。 但是,糟糕,正在这样搂着抱着的时候,爵士夫人头巾上的一根别针稍稍划了一下孩子的脖子,这位温顺孩子的典型却喊叫得那么凶,简直连最会吵闹的人都比不上了。妈妈吓坏了;但是最惊慌的还是斯蒂尔姐妹。在这紧要关头,三个人心疼孩子,全都想尽一切可能减轻这位受苦的小乖乖的痛苦。她坐在妈妈膝上,妈妈左吻右吻,一位斯蒂尔小姐用薰衣草香水洗她的伤口,跪着服侍她,另一位把糖果塞了她一嘴。孩子觉得眼泪这样有用处,就机灵地哭个不停了。她仍在尖叫,拼命抽泣;两个哥哥想碰碰她,她就踢他们;大家怎么哄都不管用,幸亏米德尔顿夫人想起上礼拜一次同样碰伤的场面,是用杏子酱搽在擦伤的太阳穴上见效的,她急忙提出用那同样的药物来治这次不幸的划伤;小姑娘听见,稍停了一下哭喊,她们这才觉得有了希望,大概能管用。因此妈妈把她抱在怀里走出屋子去找药;两个男孩子不听妈妈极力劝阻,一定要跟着去,不肯留下;屋里只剩下四位小姐,闹了好多小时的房间这才安静下来。 他们刚走,斯蒂尔小姐就说:“可怜的小家伙!也许会闹出一场非常不幸的事来呢。” 玛丽安说:“我倒看不出怎么会,除非情况完全不同。可是这次还是老一套的大惊小怪,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米德尔顿夫人脾气多好啊!”露西·斯蒂尔小姐说。 玛丽安没有做声;无论多么无关紧要的事,要她说违心的话是绝不可能的;因此凡是需要客套的时候,说假话的任务总是落到埃莉诺身上。现在这么一提,她也就言不由衷而尽力热情地谈起米德尔顿爵士夫人来,尽管比露西小姐还差得远。 “还有约翰爵士呢,”大小姐嚷道,“多好的人啊!” 这一回,达什伍德小姐对他的称赞也只是率直而得体的,毫无夸张。她只是说他脾气极好,待人和气。 “还有他们的少爷小姐,多可爱啊!我还没见过这样好的孩子呢。我说,我简直已经喜欢上他们了,我一向喜爱孩子,真的,爱得要命。” 埃莉诺微微一笑说:“从上午看到的情况看,我想是这样的。” “我觉得,”露西说,“你认为米德尔顿家的少爷小姐有点过于娇惯了;也许他们闹得过了头;可是这在米德尔顿夫人是非常自然的;至于我,我是喜欢孩子们生气活泼的;要是都温温顺顺,安安静静,我可不喜欢。” “我承认,”埃莉诺答道,“我在巴登庄园,对温顺安静的孩子,是从来不讨厌的。” 谈话稍停了一会儿。斯蒂尔小姐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好像非常爱说话,这时有点冒失地说:“你觉得德文郡怎么样,达什伍德小姐?我猜你离开苏塞克斯郡很难过吧。” 这个问题问得放肆,至少问的方式不礼貌,埃莉诺有点惊讶;她回答说是不好过。 斯蒂尔小姐又说:“诺兰庄园是个很美的地方吧,是不是?” 露西像是觉得姐姐说话太随便,该圆圆场,就说:“我们听说约翰爵士特别赞美那地方。” 埃莉诺答道:“我想,去过那里的人,一定都会称赞的;不过大概不会有人能跟我们一样评价那地方的种种美妙之处的了。” “你在那里有许许多多漂亮的花花公子吧?我看你在这里就没有那么多了;我嘛,我觉得有了他们总是大大增光的。” 露西像是替她姐姐难为情,说:“那为什么你认为在德文郡有教养的年轻人没有苏塞克斯郡那么多呢?” “不,我亲爱的,我的确不是乱说。我知道埃克塞特有许许多多漂亮的花花公子;可是你瞧,我怎么能知道诺兰有什么样的漂亮的花花公子呢?我只是怕达什伍德姐妹没有以往那么多,在巴登会觉得单调无味罢了。不过你们年轻姑娘们也许不在乎什么花花公子,有没有都行。至于我呀,我可觉得他们非常可爱,只要穿得漂漂亮亮,规规矩矩就行。要是看见他们又脏又下流,我可受不了。眼下在埃克塞特就有一位非常伶俐的年轻人,罗斯先生,真是个花花公子,还是辛普生先生的秘书;可是如果你哪天早晨碰上他,那可真看不入眼。我猜,你哥哥这么有钱,结婚前准是个花花公子吧?” “哎呀,”埃莉诺答道,“这我可说不上,因为我不大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他结婚前是个花花公子,那现在他还是,因为他一点也没有变。” “啊!哎呀!结了婚还能是花花公子,从来不会有这种事——结了婚他们就另有任务了。” “天哪!安妮,”她妹妹嚷道,“你说来说去都是花花公子;你会叫达什伍德小姐觉得你满脑子都是这种事的。”于是她转过话题,开始赞美这所宅子和陈设来。 斯蒂尔家这两位小姐这种亮相很充分。大小姐的庸俗冒失和愚蠢,使她显得毫无可取;埃莉诺也没有被她妹妹的美貌和精明样儿蒙住眼睛,以致看不出她缺少真正的文雅和坦率,所以她离开巴登庄园时,根本不愿跟她们有更多交往。 斯蒂尔小姐们可不是这样想的。她们从埃克塞特来时,早就满怀羡慕,打算对约翰·米德尔顿爵士,对他全家和他所有的亲属好好奉承,好好利用了,现在对他漂亮的表妹们也不惜赞美,说她们是平生见过的最美丽、最文雅、最有才华而最可爱的姑娘,尤其渴望进一步接触。因此埃莉诺不久就发现跟她们多交往是注定无可避免的了;因为约翰爵士完全站在她们一边,她们一方就势不可当,必得跟她们亲密起来,几乎每天都得在同一间屋里坐上一两小时。约翰爵士只能做到这一点;不过他也并不懂得还该做些什么;在他看,能待在一起就是亲密,既然让她们相聚的安排都已一步步实现,他就毫不怀疑她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说句公道话,他为促使她们无话不谈,真是不遗余力,他把他所知道的或者猜测到的有关表妹们的情况,连最细微的琐事都告诉了斯蒂尔姐妹。埃莉诺只跟她们见过两次面,大小姐就向她道喜,说她妹妹运气真好,刚到巴登就征服了一位非常漂亮的花花公子。 她说:“真的,这么年纪轻轻就能嫁出去,真是好事;我还听说他是个花花公子,而且非常漂亮。我希望你不久也有同样的好运气。可是,你也许私下已经有了朋友了吧。” 埃莉诺觉得约翰爵士对玛丽安的事既已如此宣扬,对自己决不会客气点,不把他对她属意爱德华的种种怀疑公开的;说真的,两者比较起来,这倒是他更加喜爱的玩笑,因为带有几分更新鲜、更能引人猜测的味儿。自从爱德华来作客以后,每逢他们一起吃饭,他总是频频点头眨眼,引起大家注意,显然意有所指地向她祝酒,祝她恋爱胜利。F这个字母同样也总得提到,生发出无穷的笑料,以致F成为字母表中最有趣的字母,它的意义对埃莉诺来说早就确定了。 果然不出埃莉诺所料,两位斯蒂尔小姐对这些玩笑话全都知情,这些玩笑话引起大小姐的好奇,要打听出所影射的那个人的名字,她常常问得冒失无礼,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是跟她总爱寻根问底地探听她们家务事的态度完全一致的。约翰爵士喜欢逗人好奇,但是这次却憋不住了,因为斯蒂尔小姐听到那人的名字固然会开心,他说出那名字也同样是乐事。 他悄声说,但旁人却听得很清楚:“他姓费勒斯,可是别说出来,因为这是一大秘密。” “费勒斯!”斯蒂尔小姐重复了一句,“那个幸运儿是费勒斯先生,是不?!他是你嫂子的弟弟,达什伍德小姐?一位非常讨人欢喜的年轻人,毫无疑问的;我跟他很熟。” “你怎么能这样说,安妮?”露西大声说,她通常对她姐姐说的话总是要修正一下的。“我们虽然去舅舅家见过他一两次,可是你就说跟他很熟,那未免太过分了。” 埃莉诺听着这些话,又注意又惊讶。“这位舅舅是谁?住在哪里?他们怎么会认识的!”她但愿她们能接着说下去,虽然自己不愿插嘴;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有多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詹宁斯太太要么对小道新闻缺少好奇心,要么就是不愿传播这件事。斯蒂尔小姐刚才谈到爱德华时的态度增添了她的好奇;因为她觉得那态度有点不怀好意,而且令人怀疑那位姑娘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可是埃莉诺的好奇没有什么结果,因为当约翰爵士暗示或者公开提到费勒斯先生的时候,斯蒂尔小姐再也没有搭过腔。 [1] 斯蒂尔姐妹,姐姐名安妮,妹妹名露西。本书中称斯蒂尔小姐之处,均指姐姐安妮。 第二十二章 玛丽安对于无礼、粗俗、低能甚至趣味不相投等等,向来都是很看不惯的;这种情绪使她在这时候对斯蒂尔姐妹尤其不肯搭理,或假以辞色;她们姐妹俩是比较喜欢埃莉诺的,这一点不久就明显地能从她们的态度上看出来,特别是露西,她从不错过机会找埃莉诺攀谈,或者从容坦率地对她说些体己话,拉拢关系;埃莉诺认为她们对自己这种偏爱主要是由于妹妹对她们态度始终冷淡,使她们无从亲近的缘故。 露西生来乖巧,说话往往中肯而风趣;埃莉诺常常觉得跟她一起待上半个小时还是愉快的;但是她的才能没有受益于教育,无知无识,而且智力全未获得提高,连一些最普通的事情她都一无所知,尽管她经常尽力想卖弄自己,这些情况达什伍德小姐都是不可能看不到的。埃莉诺看到了,而且为她惋惜,因为,如果受过教育,她的才智原是可以变得相当不错的,可惜被忽视了;但是埃莉诺也看到,她毫不文雅,做事不正派,心地不正直,就不那么同情她了;这都是她在巴登庄园时的那种小心殷勤、恭维奉承的行为暴露出来的;对这样一个人,埃莉诺绝不可能乐意长久交往,因为她既虚伪又无知,而且缺少教养,跟她话都说不到一起;对照她对别人的态度,她对埃莉诺自己的一切殷勤和尊重都是分文不值的。 一天,她们从庄园一道去别墅的路上,露西对她说:“我有一个问题,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请问,你见过你嫂子的妈妈费勒斯太太吗?” 埃莉诺确实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奇特,她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回答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费勒斯太太。 “真的呀!”露西回答。“我真没想到,因为我原以为你在诺兰庄园一定见过她几次的呢。这么说,你大概说不清她是什么样的人喽?” 埃莉诺回答很谨慎,她不肯把她对爱德华母亲的真正看法透露出来,而且也不大愿意满足这种不礼貌的好奇,就说:“是的,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 “我知道我这样打听她,你一定觉得非常奇怪,”露西说这话时,留神瞥了埃莉诺一眼,“不过这却是有种种原因的——但愿我敢鼓起勇气说出来;可是,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了解我并非有意冒犯你。” 埃莉诺回答她一句客气话,她们默默地向前走了几分钟。露西重新提起这话头,打破了沉默,有点迟疑地说: “我很不愿意让你觉得我是无礼好奇;的确,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你这样一个最值得我请教的人如此看待我的。而且我知道我是能毫无顾虑地信任你的;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确很想得到你的忠告;可是,现在没有办法麻烦你了。真遗憾,不巧你对费勒斯太太并不了解。” 埃莉诺惊讶得了不得,说:“如果你觉得我对她的看法竟然能对你有用处,而我却不了解她,那真是遗憾了。可是说实在话,我从来就不晓得你和他们那一家人有什么关系,所以你这么一本正经地打听她的为人,我承认,我是有些奇怪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惊讶,我毫不觉得意外。不过,要是我敢把事情全盘告诉你,你就不会这样惊讶了。费勒斯太太目前确实跟我还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会有那么一天的——要多久,那得看她本人——那时我们的关系会是非常密切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低下眼睛,一副羞答答的样子,对她的同伴只斜看了一眼,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我的天!”埃莉诺嚷道,“你说什么?你认识罗伯特·费勒斯先生?有这个可能吗?”她想到将要有这样一位妯娌,心里老大不舒服。 “不,”露西答道,“不是跟罗伯特·费勒斯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她眼睛盯着埃莉诺,“我说的是他哥哥。” 埃莉诺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当时她就直觉地感到不可信,她是会非常惊讶,非常痛苦的。她默默地,诧异地转向露西,猜不出她为什么这样声明,抱着什么目的;她虽然变了脸色,却认定这事绝不可信,而且自信绝不会歇斯底里发作或者晕倒。 露西接着说:“你当然会觉得奇怪,因为你以前绝不会想到这上面去;我敢保他绝不会向你或你家的人透露过这件事;因为我们约定绝对保密,而且一直到此刻我的确都是切实保密的。我的亲属中谁也不知道,除了安妮,我如不是觉得你可以绝对信赖,也决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而且我问了这么多关于费勒斯太太的事,我觉得一定显得太奇怪,所以才不得不解释一下。我认为,费勒斯先生即便知道我信赖了你,他也不会不高兴,因为我知道他最看得起你们全家的人,他把你本人和你的妹妹们都看作自己的姐妹。”她住了口。 埃莉诺一时没有说话。她听到这些话开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终于勉强自己开了口,话说得非常谨慎,态度相当镇静,总算没有露出惊讶和焦虑的神色来。“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们订婚是不是已经很久了?” “我们已经订婚四年了。” “四年!” “是的。” 埃莉诺虽然非常震惊,却仍旧觉得不能相信。 她说:“在那天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们俩认识。” “可是,我们认识已经好多年了。你知道,他好长时间都是托给我舅舅监护的。” “你舅舅!” “是呀,普拉特先生。你没有听他说过普拉特先生?” “好像听说过,”埃莉诺回答,她情绪越激动,就越加努力克制住自己。 “我舅舅住在朗斯台普,靠近普利茅斯,他跟我舅舅一起待了四年。我们就是在那里开始来往的,因为我姐姐和我常住在舅舅家,我们也是在那里订的婚,不过那是他成年后过了一年才订的;但是以后他几乎还总跟我们在一起。你当然会想到,我非常不愿意跟他订婚,因为他母亲既不知道,又没有经过她同意;可是那时我太年轻,又太爱他,不可能那样认真慎重考虑。你虽然不像我那样了解他,达什伍德小姐,可是你跟他已很熟悉,一定能够看得出他是很能博得女人倾心相爱的。” “当然,”埃莉诺回答道,自己也不知道说的什么;但是,她沉思片刻之后,对爱德华的忠贞和爱情又恢复了信赖,觉得一定是她的同伴在撒谎,就接着说,“跟爱德华·费勒斯先生订了婚!你跟我说的话,我承认,完全出乎我意外,所以的确——得请你原谅;但是可以肯定是弄错了人或者弄错名字了。我们说的不可能是同一位费勒斯先生。” 露西微微一笑,大声说:“我们说的不可能是另外的人。我说的是帕克街费勒斯太太的长子,你嫂子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的弟弟,那位爱德华·费勒斯先生;你一定承认我总不至于把一个寄托着我一生幸福的人的姓名都弄错的吧。” 埃莉诺极其痛苦困惑,答道:“真奇怪,我竟然连你的名字都没有听他提到过。” “不奇怪,想想我们的处境,这并不奇怪。我们最关心的就是对这件事保密。那时你对我和我家的人一无所知,所以他根本没有理由向你提到我的名字;而且因为他特别怕他姐姐疑神疑鬼,那就尽够使他不会提我的名字了。” 她沉默了。埃莉诺没把握了;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自我克制。 她镇定地说:“你们订婚都四年了。” “是呀;天晓得我们还得等多久。可怜的爱德华!这弄得他老是垂头丧气的。”于是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小画像来,又说:“这事不可能有错,请你看看这张脸吧。画得尽管不大像,不过我想你绝不会看不出画的是谁。这张画像我已经保存三年多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那张画像放在埃莉诺手上,而当她看到画像时,尽管还不敢马上就断定是不是他,尽管还想找出破绽,尽管心里还有其他种种疑团,可是那是爱德华的面孔,这一点,她已无可置疑。她几乎是马上就把画像交还了,承认画得像。 露西接着说:“我真苦恼,我一直没有能把我的画像回赠给他,因为他总是那么急着想要一张!不过一等有机会我一定请人画一张。” 埃莉诺平静地回答:“你做得很对。”随后她们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是露西先说话。 她说:“真的,我毫不怀疑你会为这事严格保密,因为你当然明白,不让他母亲知道,这对我们多么重要;我敢说,她绝不会同意。我是毫无指望的了,而且我想,她是个极其傲慢的女人。” “我可没有要求过你信任我呀,”埃莉诺说,“不过你说我是信得过的,那倒说对了;在我这里,你的秘密是保险的;可是请原谅,为什么你这样不必要地把事情告诉我,我真觉得有点意外。你总该知道,我了解这事是绝不会有助于保守秘密的吧。” 她说这话时,认真地看了露西一眼,希望在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也许可以看出她说的大部分都是假话;但是露西却神色不动。 她说:“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大概你会觉得我对你太托熟了吧。不错,我认识你时间不长,至少是个人之间接触还不久,可是好久以前我就听人说起过你和你全家的人了;而我刚一见到你,就几乎觉得你是位老朋友。况且,就目前情况来说,我这样特别打听有关爱德华母亲的事,的确该对你做些解释;我真可怜,连一个能请教的人都没有。只有安妮知道这件事,可她根本就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她甚至是对我弊多益少,因为我老怕她把我的事泄露出去。她嘴里关不住话,你大概一定看得出;那天约翰爵士提到爱德华的名字,我真怕得要命,生怕她一古脑儿都说出来。你哪能想得到那时我心里七上八下急成什么样子。我为爱德华苦熬了这四年,真想不到还能活到现在。一切都这么悬着,靠不住,而且跟他见面又那么少——我们见面,每年难得超过两次。真想不到我的心现在还没有被揉碎。” 说到这里她掏出手帕;但是埃莉诺并不觉得很同情。 露西擦了擦眼睛,又接下去说:“有时我想干脆解除婚约,撒开手,是不是对我们双方都好些。”她说这话时,眼睛直盯着她的同伴。“但是另一方面,有时我又下不了狠心。想到这样做会让他多伤心,我受不了,因为我知道一提这事他就要伤心。而且也是为我自己——我那么爱他——我想我是经受不住的。达什伍德小姐,这种情况,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要是你本人,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使埃莉诺一怔,她答道:“对不起;这种情况我是不能给你任何忠告的。你可得自己拿主意。”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后,露西接着说:“当然他母亲迟早得供养他;可是可怜的爱德华却为这件事那么沮丧!他在巴登时,你不觉得他情绪非常坏吗?他在朗斯台普离开我们到你这里来时,那样苦恼,我还怕你们会以为他病得相当重了呢。” “那次他来看望我们是从你舅舅家来的?” “哦,是呀;他跟我们一起待了两个礼拜。难道你以为他是直接从城里来的?” “不是的,”埃莉诺答道,她明白每件新情况都证明露西说的是真话,感到非常伤心。“我记得他跟我们说过他是在普利茅斯附近跟几位朋友待了两个礼拜的。”她还想起当时她自己就觉得奇怪,怎么关于那几位朋友的事他再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提。 “你们没有觉得他情绪颓丧得厉害吗?”露西又说了一次。 “我们是觉得那样,特别是他刚到的时候。” “我求他打起精神来,因为我怕你们会怀疑出了什么事;可是这桩事把他搞得那么抑郁消沉,他跟我们一起只待了两个礼拜,就住不下去了,而且又看到我那么为此伤心。可怜的人呐!我怕他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吧,因为他写信时情绪都那么坏。我离开埃克塞特前刚接到他的信。”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不经意地把姓名住址指给埃莉诺看。“我敢说,你是认得他的笔迹的,一手漂亮字;不过这次没有往常写得好。我敢保,他是累了,因为他只给我凑合写满一张纸。” 埃莉诺看见那正是他的笔迹,她不能再怀疑了。她曾勉强自己相信,那张画像也许是偶然得到的;也许不是爱德华送的礼物;可是他们互相通信,只有肯定地订了婚才有可能,否则是不能容许的;一时间她几乎撑持不住了——她的心沉了下去,简直要站不住了;但是绝对必须撑住,她挣扎着,顶住感情的压力,结果很快就收了效,而且一直坚持着。 露西把信放回衣袋里,说:“我们分离这么长时间,唯一的安慰只有书信来往。对啦,我还有另一种安慰,我有他的画像;可是可怜的爱德华,他连那也没有。他说,只要有我的画像,他就会安心的。上次他在朗斯台普时,我给了他一缕头发夹在一枚戒指上,他说,那倒给了他几分安慰,不过还抵不上一张画像。大概你见到他时,注意到那戒指了吧?” “见到了,”埃莉诺说,声音虽然镇静,却隐藏着一种她从未感到过的激情和痛苦。她感到受了屈辱,震惊,心慌意乱。 幸好,她们那时已经走到别墅,谈话不能继续下去了。斯蒂尔姐妹跟她们一起待了几分钟,就回庄园去了;埃莉诺这才得空思索,伤起心来。 第二十三章 尽管埃莉诺对露西的诚实一般都不大信任,可是认真一想,在目前这件事上,她再不能怀疑露西是说谎了,因为这里毫无因由会引得她干出这种弄虚作假的蠢事来。所以,凡是露西说过是真的事,埃莉诺不能,也不敢再怀疑了;况且各方面还有这么多可能的和实在的证据证明,除了她自己的主观愿望之外,都是无法否认的。他们在普拉特先生家相识,这种机缘是其他一切事情的根,既无可置疑,又令人吃惊;而爱德华在普利茅斯的访问,他的忧郁心情,他对他自己前途的不满,他对她本人的暧昧态度,斯蒂尔姐妹对诺兰庄园和她们家亲朋情况那么熟悉,使她常常觉得奇怪,还有那张画像、那封信、那枚戒指,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这么一大批证据,使她根本不能再怕冤枉他了,而且这都证明他的确做了对她不起的事,这是无论怎样偏袒他也无法排除的。她愤恨这种行为,她因自己受了骗而忿慨,这使她短时间内只能自怜自艾;但是时过不久,另外种种念头、种种考虑又冒了出来。难道爱德华一直是在存心骗她?难道他关切她是虚情假意,并非出自本心?难道他跟露西订婚,是真情的结合?不;即使一度是,她也绝不能相信现在还是。他爱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呀。她不可能在这方面受骗。在诺兰庄园,妈妈、妹妹们、范妮,全都知道他对她的关切;这可不是她个人虚荣心的幻觉。他肯定是爱她的。这种信念多么温暖人心啊!有了这种信念,她怎么还能不宽恕他呀!他已觉察到自己左右他的力量超过了正常程度,那时却还在诺兰逗留,他是不对的,非常不应该。这是不能为他辩护的;但是如果说他伤了她的感情,他却把他自己害得更苦啊!如果说她情况可怜,那他的处境就是一片漆黑的了。他行动轻率使她痛苦一时,但是看来他自己却永无希望摆脱痛苦了。她也许迟早还能恢复心境安宁;但是他,他还能有什么盼头?他跟露西·斯蒂尔一起过日子,难道能有起码的幸福?且不说他对她本人的爱恋,以他的正直、文雅和博学多闻的头脑,难道能满足于像她那样的一位无知、狡黠而自私的妻子? 十九岁时幼稚的迷恋当然只会让他看到她的美貌和好脾气,而看不到别的;但是以后连续四年——这四年,如果合理地度过,正是可以大长见识的岁月,一定会使他张开眼睛,看出她教养上的种种缺点的,而这一时期,她那方面却消磨在出身低下的人中间,做些无聊琐事,那一度曾给她的美貌增添一份惹人喜爱特点的纯朴天真,大概都已丧失殆尽了。 如果说,他想娶自己,来自他母亲方面的种种阻力看来很大的话,那么他现在的订婚对象,在亲属方面无疑比她的地位要低,也许财产也不如自己,那他母亲的阻拦可能要大多少呀!当然,由于他心灵方面跟露西很疏远,这些困难也许不至于压得他耐不住;但是一个人竟能把家庭的反对和冷漠看成是一种宽慰,他的心境总是可悲的呀! 她这样左思右想的时候,不觉为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他悲叹起来。她深信她目前的不幸,责不在己,也相信爱德华并没有做出什么使她丧失对他的尊重的事,她觉得有了力量,得到了安慰,尽管现在正是刚刚受到沉重打击而感到痛心的时候,也是能控制住自己、能完全不让母亲和妹妹们对真情有所猜疑的。她为自己最美好的希望都已全部破灭而痛苦后仅仅两个小时,竟就能一点不露声色地跟她们一起吃晚饭;吃饭时从两姐妹的外貌上,谁也看不出,埃莉诺正在暗自悲叹那重重的障碍必将迫使她跟情人永不往来,而玛丽安正在一心想着她那个心上人的种种优点;她自以为已完全获得了他的全部爱情,她一听到有马车驶近家门就期待着跟他见面。 埃莉诺必须把受托守密的事瞒着她妈妈和玛丽安,这虽然迫使她要不断努力,却并未加重她的苦恼。正相反,这对她却是一种宽慰,免得她说出来,使她们受折磨,而且也省得听到她们由于过分偏爱自己而可能冲口说出谴责爱德华的话来,那可是她经受不住的。 她知道,她们的忠告或议论都不可能帮上她什么忙;她们的体贴和懊丧一定会增加她的痛苦,她的自制力,无论从她们的榜样还是从她们的赞扬中都不会得到任何鼓励。她一人独处时倒更坚强些,她自己的理智会给她巨大的力量,使她尽可能做到内心坚定不移,外表兴致如常,尽管她悔恨深痛,记忆犹新。 她跟露西对这件事的第一次谈话虽然使她非常痛苦,可是过不久她却极愿重新再提,这是有多种原因的。她要再听听他们订婚的种种详细情况,她要更清楚地了解露西对爱德华究竟感情如何,到底她说爱他是否是真心话;她特别想要表示愿意再谈,而且要谈得平心静气,好让露西相信,她只是作为朋友才关心这件事,因为她非常害怕她们早晨谈话时她那不由自主的激动情绪至少会引起对方的疑心。露西看样子非常可能对她有妒意;很明显,爱德华一向对她是大加赞赏的,这不仅露西曾明白说过,而且她们见面后不久她竟敢把这么公认为明显重大的秘密信托给她。甚至约翰爵士的玩笑一定也起过一些作用。不过,既然埃莉诺自己心里有准,爱德华确实爱她,当然就无需再考虑其他各种可能,说明露西是会忌妒她的了;而露西正是在忌妒,她这次吐露秘密便是明证。她透露这件事,除了要告知埃莉诺她对爱德华有优先权,埃莉诺以后应不再与他来往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她毫无困难就能了解清楚她情敌的这种种意图了,尽管她下定决心要按照每一条荣誉和诚实原则行事,跟自己对爱德华的爱情斗争而且尽可能不跟他见面;她还是要努力让露西相信她并未伤心,她是不能没有这种安慰的。而且现在关于这件事已不可能再听到比已知的更痛心的情况了,她就毫不怀疑自己能够镇定自若地再听人说一遍详情。 不过能这样做的机会却不能说有就有,尽管露西也跟她自己一样想一得便就利用;因为天气总是不那么晴好,不能让她们跟大家一起去散步,而散步时她们俩可以很容易躲开别人;她们虽然至少隔一天晚上就能见到面,不是在庄园,就是在别墅,而大多是在庄园,可是她们却不能指望在一起谈话。这样的想法,约翰爵士也好,米德尔顿夫人也好,都从未想到过,所以留给大家一起聊天的时间从来就很少,更谈不上个别谈心了。他们聚会是为了吃喝,一起说笑,为了打牌或者玩康西昆司[1],或者其他娱乐,只要闹哄哄就行。 这样的聚会已经有过一两次了,埃莉诺却毫无机会找露西单独谈谈,后来,有天早晨约翰爵士到别墅来,请她们千万赏光,都去跟米德尔顿夫人吃饭,因为他得去埃克塞特参加俱乐部活动,如果她们不去吃饭,她就只有她母亲和两位斯蒂尔小姐作伴,会非常寂寞的。埃莉诺预见到这样的聚会对她指望要做的事很可能是个有希望的机会,因为由米德尔顿夫人安静而文雅地主持,她们会比较有空闲,不致像她丈夫那样,让她们聚在一起,专为热闹,所以她马上就接受了邀请;玛格丽特得到母亲的允许,也同样答应去,而玛丽安呢,她虽然一向不愿参加他们的任何聚会,她母亲却不肯让她老是孤寂独处,谢绝一切玩乐,便劝说她也去。 姑娘们去了,米德尔顿夫人因而有幸躲过了这次威胁她的可怕孤单。跟埃莉诺料到的一样,聚会是索然无味的;想的,说的,没有一件新鲜事,无论在餐厅还是在客厅,她们的谈话全都无聊得不得了;孩子们跟着她们进了客厅,有他们在场,她当然知道决无可能把露西引开去谈话了。直到茶具搬走,孩子们才离开房间。接着就摆好了牌桌,埃莉诺这才觉得自己真怪,居然妄想在庄园找到时间谈话。大家都站起身准备打一局牌了。 米德尔顿夫人对露西说:“今晚你不打算替可怜的小安娜玛利亚编好篮子,我认为很好;因为我知道在烛光下做金丝细活一定会把眼睛弄坏。明天我们再为可爱的小东西补做吧,免得她失望;我希望这样她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这样的暗示蛮够了;露西马上定了定神,答道:“哎呀,米德尔顿夫人,你可弄错了;我只是在等着看没有我你们能不能凑好牌局,要不然我早已动手编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天使失望呀;现在牌桌上要是需要我,吃完晚饭,我一定把篮子编好。” “你真好;希望你别弄坏眼睛。劳驾拉一下铃,要几根做活用的蜡烛,好吗?如果明天篮子没有编好,我知道,我那可怜的小姑娘会大失所望,因为,虽然我告诉过她一定编不完,可是我知道她准以为篮子靠得住能编好。” 露西立刻把工作台拉到身边,重又坐下,麻麻利利,高高兴兴,像是在表示,她最乐意为一个宠坏了的孩子编一只精致的篮子。 米德尔顿夫人建议大家打一局卡西诺[2]。除了玛丽安,谁也不反对,玛丽安向来不注意通常礼数,大声说道:“爵士夫人,请您别算上我。您知道的,我讨厌打牌。我去弹钢琴;钢琴调好以来,我还没有碰过呢。”她不再客套,转身就朝钢琴走去。 米德尔顿夫人的神情像是觉得谢天谢地,她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粗鲁的话。 埃莉诺竭力想把这种失礼行为掩饰过去,便说:“你瞧,夫人,玛丽安老不摸那架钢琴,忍不住了;这也难怪,我从来没听过声音这么好的琴。” 剩下的五个人开始抽牌。 埃莉诺接着说:“要是碰巧轮不上我,我也许可以帮帮露西·斯蒂尔小姐的忙,替她卷卷纸;要编好篮子还早着呢,我想,她一个人编,今晚肯定编不完。她要肯让我帮一手,我倒顶爱干这种活。” 露西叫道:“你要能帮忙,我真太感谢了,因为我发现剩下的活比我预料的多;让可爱的安娜玛利亚失望,到底是太不应该的事呀。” “啊,是太不应该的,”斯蒂尔小姐说,“可爱的小宝贝,我多爱她啊!” 米德尔顿夫人对埃莉诺说:“你真好,你要真喜欢干这活儿,那你愿不愿意等下一局再抽牌,要不,还是现在就抽一抽试试?” 前一种建议对埃莉诺有利,她愉快地接受了,就这样,她稍稍灵机一动,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同时又讨了米德尔顿夫人的欢喜,但这却是玛丽安绝对不屑做的事。露西立刻留心替她让出空位,两位情敌就这样肩并肩地坐在同一张桌旁,赶做同一件工作,极其和谐一致。玛丽安这时正在弹琴,她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琴声和沉思中,忘记了房间里除了自己还有别人;碰巧钢琴又离她们非常近,所以达什伍德小姐估计有琴声掩护,可以安全地谈起那桩叫她关心的事,牌桌上的人是绝不会听见的。 [1] 一种游戏,参与者依次对一些问题在纸上写答案,编造一只有关两个假想人物相会并由此而引起的后果的滑稽短故事。 [2] 一种纸牌戏。 第二十四章 埃莉诺就这样开始谈话,小心翼翼,声音却是镇定的。 “你信赖我的那桩事如果我不想再谈,或者不想问个究竟,那我就是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所以现在我才不揣冒昧,想重提这件事。” 露西热情地说道:“谢谢你开了口;你这就使我放下心来了;因为不知怎么的,我还害怕礼拜一那天我对你说的话惹你生气了呢。” “我生气!你怎么能这样想?说真的,我根本想不到会让你有这样的念头。难道你信任我,动机不是为了给我面子,对我尊重?”埃莉诺说这话时,样子诚恳极了。 露西那双敏锐的小眼睛里饱含着深意,她答道:“可是我告诉你,我的确觉得你好像有点冷冷的不高兴的样子,弄得我心里很不安。我想你一定是生我的气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怪自己不该那么冒失,让你为我的事烦心。现在看到那只是我瞎想,你并没有真正怪我,我真高兴。你要是知道,我把我这辈子无时不在惦念的事都告诉了你,心里感到松快,对我是多大的慰藉的话,我知道你一定能同情我,不会计较别的事的。” “我的确一眼就看得出你把你的处境告诉了我对你是一桩非常舒心的事。你放心吧,你这样做是决不致懊悔的。你们的情况很不幸;我看你们处处是困难,这需要你们一心一意地相爱才能顶得住。我相信,费勒斯先生的生活全得靠他母亲吧。” “他自己只有两千镑;靠这点钱结婚,那是发疯,尽管就我个人来说,我可以放弃一切更富裕的指望,毫无怨言。我一向收入少,习惯了,为了他我什么穷日子都能熬;如果他娶了他母亲中意的人,她是会给他钱的,可是我太爱他了,不能那么自私,让他因为我丧失那一切呀。我们得等,也许要等好多年。这对任何别的男子来说都是可怕的前景,但是我知道爱德华对我的爱情坚贞不渝,谁也不能从我手里夺走。” “你那么信任他,这对你来说,可太重要了;而他当然也得同样信任你,才会撑得住。万一你们相互依恋的力量减弱了,像许多人在各种情况下订了婚四年容易发生的那样,那你的处境可就真让人可怜了。” 这时露西抬眼看了一下;但是埃莉诺当心不露声色,不让她的话引起任何疑心。 露西说:“我们订婚以来,长时间,很长时间都不在一起,爱德华对我的爱情是经受了不少考验的,他的爱情非常可靠,现在我如再有怀疑,就不容宽恕了。他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一时一刻让我在这方面担过心,这我有把握。” 埃莉诺听见这样的断言,真不知是笑好,还是叹息好。 露西接着说:“而且,我生性有点好忌妒,我们生活处境不同,他的交往比我多得多,我们又经常不在一起,如果见面时他对我的态度稍有改变,或者无缘无故情绪不高,或者谈某某小姐的话多了些,或者在朗斯台普不像往常那么快活,那就足够让我生疑,我马上要弄个一清二楚。倒不是说我平常就特别敏锐、眼尖,可是这种事我是有把握不会受骗的。” 埃莉诺心想:“话倒说得全都很动听,但是我们谁也骗不了谁。” 短暂沉默后,她说:“可是,你们今后怎么打算呢?难道只有等费勒斯太太去世,等着那可悲又可怕的最后一着?难道她儿子就宁愿这样逆来顺受,长年累月烦恼不安地过日子,把你也连累上,却不肯冒险惹她生一会儿气,把事实说出来?” “但愿能有把握只是生一会儿气就好了!可是费勒斯太太是位非常固执、非常傲慢的女人,她听到这件事,在气头上,很可能会把全部财产都传给罗伯特;一想到这里,我为爱德华着想,我的一切速战速决的念头就都给吓回去了。” “再说,这也是为你自己打算呀,否则你就是过分漠不关心,不合情理了。” 露西又看了埃莉诺一眼,不说话了。 “你认识罗伯特·费勒斯先生吗?”埃莉诺问。 “一点也不认识。从来没见过;可是我想他一点也不像他哥哥——愚蠢,而且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 “十足的花花公子!”斯蒂尔小姐在玛丽安的琴声突然停了一下的时候,耳朵才听见这句话,并重复了一句,“哦!她们是在谈她们的意中人呢,我敢说。” “不是的,姐姐,”露西叫道,“你弄错了,我们的意中人都不是什么十足的花花公子。” 詹宁斯太太说:“达什伍德小姐的意中人,我敢担保不是什么花花公子。”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是我见过的一位最谦和、行为最端正的年轻人。可是露西嘛,这个狡猾的丫头,我可说不清她喜欢谁。” 斯蒂尔小姐富有含义地逐个看了她们一眼,叫道:“哦!我敢说露西的意中人跟达什伍德小姐的完全一样,谦和、正派。” 埃莉诺不由得红了脸。露西咬咬嘴唇,气呼呼地看着她姐姐。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露西首先打破沉默,尽管这时玛丽安正在弹一支声音洪亮的协奏曲,给了她们有力的掩护,她还是低声地说: “不瞒你说,最近我想到一个办法,可能解决问题;当然,我势必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与你有关。我敢说,你跟爱德华熟悉,一定知道他最想当牧师。现在我的计划是,要他尽快成为牧师,然后托你通过你的关系,劝你哥哥把诺兰教区的职位给他,我想你出自对他的友谊,而且我希望,也由于你对我多少有些关心,你是一定肯帮忙促成的;据我了解,这个教区蛮好,而且现任牧师大概不会在世多久了。那样就足够维持我们的结婚生活,至于其他的事我们只好等时间看机会了。” 埃莉诺答道:“对于费勒斯先生,我总是乐于表达我的友谊和尊重的;不过你难道看不到这事完全不需要通过我的关系吗?他是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的弟弟——凭这一点她丈夫是一定肯考虑的。” “但是约翰·达什伍德太太不大赞成爱德华接受圣职。” “这么说,我更觉得我说话不会顶用了。” 她们又沉默了好久。最后露西长叹一声说: “我想最明智的办法只有解除婚约,马上结束这桩事了。看来我们各方面都困难重重,解除婚约对我们来说虽然痛苦一时,到头来也许会更好过些。可是,达什伍德小姐,你不能替我们出出主意吗?” 埃莉诺为了掩饰她非常激动的感情,笑了笑答道:“不,这样的问题我当然不便说什么。你很清楚,除非我的意见中你的意,否则对你根本是不会有什么分量的。” 露西一本正经地答道:“哎唷,你错看我了,你瞧我对谁的意见也没有对你的那么重视呀;而且我真是的的确确相信,如果你对我说,‘我劝你无论如何要跟爱德华·费勒斯解除婚约,那对你们双方都会更幸福’,我会马上下决心照办的。” 埃莉诺听到爱德华的未来妻子言不由衷,为她害臊,就答道:“即便我对这件事有什么主意,你这番恭维话也会把我吓倒,什么也不敢提了的。你把我的作用抬得太高了;一个局外人要把这样热恋着的一对拆开,他是无能为力的。” “正因为你是局外人,”露西含有几分敌意,特别着重地说这句话,“你的主意才恰好对我有分量。我要是认为你的感情在哪方面有偏向,你的意见就根本不值得听了。” 埃莉诺觉得对这些话还是不加答理最好,怕这样下去会引得双方说话越来越过分、随便、露骨。她甚至想自己以后决不再提这件事。所以,这样谈过之后停了好久,结果仍旧是露西先开口。 “达什伍德小姐,你今年冬天到城里去吗?”她说,像她惯常那样神气十足。 “当然不去。” “那真遗憾,”对方答道,可是她听到这话时,眼睛却亮了起来,“要能在那里见到你多好!不过我敢说,你终归还是要去的。你哥哥嫂子当然会要你上他们那里去的。” “即便他们要我去,我也是不能自作主张接受他们的邀请的。” “真糟糕!我原以为肯定可以在那里见到你的呢。安妮和我一月下旬要走访几家亲戚,他们这几年都在等着我们去。不过,我去,是专为能见到爱德华。他二月里去;要不然,伦敦对我才不会有什么吸引力呢,我对那地方根本没有兴趣。” 牌桌上第一局打完,埃莉诺当即被叫了去;两位小姐的心腹话就此结束,谁也没有觉得可惜,因为谁也没有说出什么话,能减轻她们之间的恶感;埃莉诺在牌桌上坐了下来,心情抑郁,相信爱德华对这位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不但毫无爱情,而且甚至连婚后起码的幸福都与他无缘,因为只有她那方面真心爱他才会带给他这种幸福,而一个女人看来明知男方对婚约厌倦了还坚持不撒手,只有她专为自身利害打算才会这样。 就这样,埃莉诺再没有提过这件事;露西却几乎一有机会就提,尤其在接到爱德华信的时候,她特别不会忘记把她的快乐告诉她的密友;每当露西提起时,埃莉诺总是镇静小心地对待,总是不伤情面地打断话头;因为她觉得这种谈话对露西是一种宽容,她不配;对她自己却是危险的。 斯蒂尔姐妹在巴登庄园作客的时间比当初的邀请拖长了很久,她们越来越受欢迎,简直脱不开身;她们提出要走,约翰爵士听也不要听;尽管她们在埃克塞特有许多早就订下的约会,尽管每个周末都有不少,绝对需要马上回去赴约,她们还是走不了。她们在庄园待了将近两个月,并且为庆祝那次大节日[1]帮忙;那是个重大节日,理应比平常举办更多的家庭舞会和盛大宴会来庆祝的。 [1] 此处是指圣诞节。 第二十五章 詹宁斯太太虽然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她孩子们和朋友们家里度过,她自己却并不是没有固定住所的。她丈夫曾在伦敦一个不太高级的地区做生意赚了钱,自从丈夫去世后她每年冬天都住在靠近波特曼广场一条街上的一幢房子里。快到一月了,她开始盘算要回这个家;一天,她突然邀请达什伍德家大小姐和二小姐陪她到那里去,这可大出她们意料之外。玛丽安脸色的变化和兴奋的目光说明她对这事并非毫不动心,埃莉诺却没有留意,她立刻客气地为她们俩谢绝了,还以为自己是代表共同意见的呢。她提出的理由是,在一年的这个时节,她们是决不能离开母亲的。詹宁斯太太想不到她们会拒绝,有些意外,马上再度开口邀请。 “哎呀!我知道你妈准能放你们去的,我真心实意请你们赏脸陪我去,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别以为会给我添什么麻烦,我根本不会为了你们委屈我自己的。只要让贝蒂[1]坐驿车就行,我想那点钱我还花得起。我们三个人坐我的马车蛮舒服;到了城里,如果我去的地方你们不愿去,那也好,总会有我的一个女儿陪你们的。我知道你妈决不会反对;我运气好,孩子们都脱了手,所以她会认为有我照顾你们是最合适的;如果最后我不能至少为你们中间的一位找到个好婆家的话,那不会是我的错。我是要对所有的小伙子为你们讲好话的,你就放心吧。” 约翰爵士说:“依我看,如果做姐姐的赞成,玛丽安小姐是不会反对这办法的。如果因为达什伍德小姐不愿玩乐,做妹妹的就不应当消遣消遣,那可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我劝你们二位在巴登待腻了就动身到城里去,跟达什伍德小姐就什么也别说了。” “不,”詹宁斯太太嚷道,“当然,有玛丽安小姐做伴,我非常高兴,不管达什伍德小姐去不去;不过我是说人越多越开心,我原想她们俩一道去更好;因为假如她们厌烦我了,她们自己可以说说话,背着我笑话笑话我的古怪事儿。但是,如果不能两人都来,我一定得要一个,哪位都行。哎哟!往年冬天一直都有夏洛蒂陪我,可习惯了,你想今年我怎么能孤孤单单一个人无聊地过日子呀!好喽,玛丽安小姐,让我们拍板成交吧!要是达什伍德小姐不久能改变主意,嗨,那就更好了。” “我谢谢您,太太,衷心地感谢您,”玛丽安热切地说,“您约我,我感激不尽,要是我能接受您的邀约的话,那我会多快活呀——是呀,简直是我最大的乐事了。可是我的妈妈,我最亲爱的、最慈爱的妈妈——我觉得埃莉诺说得对,假如我们不在家,会让她不那么高兴,不那么舒服的——啊!不能,不管怎样我也不能丢开她。这可不应该,也决不能勉强。” 詹宁斯太太再次肯定地说,达什伍德太太准能放她们走,这没有问题。埃莉诺这时明白了玛丽安的意图,看到她不顾一切急于想再见到威洛比的神情,就不再直接反对这件事,只是说让妈妈决定好了;她力图阻止这次去作客,但明知道想从妈妈那里得到支持,简直毫无指望。尽管为玛丽安着想她不赞成去,为她自己,她也有种种特殊原因应该回避。玛丽安无论想干什么,她妈妈总是支持的;埃莉诺既不能指望说服妈妈在她从未能引起妈妈生疑的那件事上谨慎行事,又不敢说明她自己为什么不愿去伦敦的原因。玛丽安虽然好挑剔,虽然完全了解詹宁斯太太的举止态度,始终都觉得讨厌,现在却为了追求自己的某项目的,居然毫不在乎那种烦扰,对那准会刺痛她那敏感的感情的事一概不顾,这就有力地十足证明她把那项目的看得多么重要了,埃莉诺尽管了解过去一切经过,看到妹妹这种情况还是觉得很是意外。 达什伍德太太听说了这次邀请,觉得这样的旅行会给两个女儿带来很多欢乐,并且从玛丽安对自己那么亲爱体贴的样子,看出来她心里是多么向往这次旅行,就不肯听从她们为她的缘故拒绝邀请了;她坚持要两位都立刻答应去,而且像往常一样乐观地开始期待着这次分别使她们大家都一定会得到各式各样的好处。 “这样安排,我喜欢,正合我意,”她大声说。“这对我和玛格丽特,跟对你们一样,都有益处。你们和米德尔顿一家走后,我们可以继续读书弹琴,多么高兴、多么安静!你们回来时将会看到玛格丽特进步多大!而且我还有个小计划,把你们的卧室改建一下,现在动工对谁都不妨碍了。很对,你们应当到城里去;但愿具有你们这样条件的姑娘们都能熟悉熟悉伦敦的风俗习惯和各种娱乐才好呢。你们会有一个母亲般的好太太照料,她会好好待你们,我是毫不怀疑的。你们完全有可能见到你们的哥哥,不管他有多少缺点,他媳妇有多少缺点,一想到他是谁的儿子,我就不忍心让你们彼此这样疏远了。” 埃莉诺说:“你一向总为我们的幸福操心,关于这次安排,尽管你把能想到的一切不便都排除了,可是我看,还有一条障碍不是那么容易排除的。” 玛丽安的脸色沉了下来。 达什伍德太太说:“我精明的埃莉诺还有什么要说?你现在要提什么难对付的障碍呀?可是,花代价的事我可不要听。” “我反对的理由是,虽然我认为詹宁斯太太心肠非常好,可是她的交际活动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乐趣,她的监护也不会给我们带来多大好处。” “那倒是真的,”她母亲答道,“只在她的圈子里转,不和别人交往,你们大概会一无所得的,而且你们大概总得跟米德尔顿夫人一道参加交际活动。” 玛丽安说:“埃莉诺要是不喜欢詹宁斯太太,吓住了不敢去,至少也不该不让我接受她的邀请哪!我没有这些顾虑,我知道,那些不愉快事我都能容忍得了,不成问题的。” 埃莉诺平常很难说服玛丽安要对詹宁斯太太以礼相待,要看得过去,如今却看到她对这位太太的举止态度毫不介意,不禁微笑了;她暗自决定,妹妹如果坚持要去,她也去,因为她觉得让玛丽安遇事自行其是,或者让詹宁斯太太的一切家庭生活全凭玛丽安摆布,都不合适。她想起露西说过,爱德华·费勒斯二月前不会到伦敦去,那她们去作客,无需过分缩短,到时候也可以早结束了,所以她对这种决定也就比较容易接受了。 达什伍德太太说:“我要你们两人都去,这些障碍都无所谓。你们在伦敦会过得很快活的,尤其两个人在一起;如果埃莉诺竟肯迁就,想开开心,在那里她会找到各种不同的乐趣的;也许她会跟她嫂子家的人更加熟悉,能得到些乐趣吧。” 埃莉诺常想找个机会让母亲对她和爱德华的关系别那么信以为真,怕将来真相大白对她震惊太大,现在母亲说得这样露骨,虽然她知道说出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效果,也不得不开始她的计划,便竭力镇静地说:“我非常喜欢爱德华,总是高兴见到他的;至于他家的人,他们认不认识我,对我根本没有关系。” 达什伍德太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玛丽安却惊讶得睁大眼睛,埃莉诺心想,还不如刚才不开口的好。 她们不再多商量,最后决定,完全接受邀请。詹宁斯太太知道了,非常高兴,一再保证要好好款待照顾她们;高兴的还不止她一个人呢。约翰爵士乐了,他这个人一天到晚最焦心的就是害怕孤单,伦敦多了两个居民,对他多少也是个安慰。甚至米德尔顿夫人也不免高兴起来,这在她倒是不常见的;至于斯蒂尔姐妹,尤其是露西,她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那副高兴劲儿,一辈子还没有过哪。 埃莉诺听从这次安排,虽然违背心愿,倒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觉得为难。现在,自己去不去,无关紧要;她看到母亲那么一心赞成这个计划,并且从妹妹的眼神、声音、态度来看,她也因此兴致勃勃,恢复了往常的活泼,而且比平时还要快活,她对这事的因由就不能再不满意,而对其结果也几乎不忍心再有怀疑了。 玛丽安神情异常激动,迫不及待地要动身,简直快乐得出奇。她只因为舍不得离开妈妈才安静下来;离别时她就因此伤心得不得了。她母亲的悲痛也不相上下,三个人中只有埃莉诺看来并没有把这次分离看成是永别。 一月份的第一个礼拜里,她们启程了。米德尔顿一家人将在大约一周后跟着去。斯蒂尔姐妹却留在庄园里,将跟他家其余人一起去。 [1] 贝蒂是詹宁斯太太的女仆。 第二十六章 埃莉诺真想不到自己会跟詹宁斯太太一起坐在马车里,作为她的客人,在她的监护下,上路到伦敦去,因为她跟这位太太认识时间这么短,年龄性格完全不相称,而且几天前她对这次安排还有过那么多反对意见!但是,看见玛丽安和母亲都流露出快乐的青春热情,她这些反对意见全被压倒,不在话下了;埃莉诺虽然对威洛比的忠实不时还有怀疑,可是眼看玛丽安一往情深,眼睛发亮,一副乐观狂喜的样子,相比之下,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前途多么空虚,自己的心境多么凄凉,她多么希望能有跟玛丽安相同的处境,有同样令人兴奋的前景,同样能够实现的希望啊。不过,在短时间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准能判定威洛比的真实意图了;他完全可能已在城里。玛丽安急着要动身,说明她相信一定能在城里找到他;埃莉诺决心不仅要通过自己的观察或者别人可能提供的情况对他的品格获得一个全面的新的了解,而且要非常积极地注视他对妹妹的态度,以便不需多次见面就能确定他是什么样的人,意图何在。万一她观察的结果印象不好,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打开妹妹的眼睛;如果不是这样,她就该另作努力——那就必得努力回避一切自私的对比,打消一切懊恼,免得减弱她对玛丽安幸福的满意心情。 她们在路上走了三天,玛丽安在旅途中的态度正是个好模范,可以预料到她对詹宁斯太太将来会怎么个柔顺法,怎样相处。她一路上几乎都是默默坐着,自己尽想心事,从不主动讲话,除非看见了什么美丽景物才引出她一声喜悦的赞叹,可是话却都是专对她姐姐讲的。埃莉诺为了弥补这种行为,马上履行她为自己规定的任务,要尽到礼数,便对待詹宁斯太太极其殷勤,陪她一起说笑,尽可能地听她唠叨;而詹宁斯太太呢,对她们俩都是体贴备至,时刻操心她们的安适和快活,只是有一点叫她心里不安:在客店里她们怎么也不肯自己点菜,也问不出她们是不是爱吃鲑鱼,不爱鳕鱼,是不是要煮鸡,不要牛排。第三天下午三点钟,她们到了城里,在这样一次旅行后,从闷坐在一辆车子里解脱出来,大家都很高兴,准备在温暖的炉边尽情地舒服舒服。 詹宁斯太太的宅子很漂亮,屋里陈设也漂亮,姑娘们立刻被安顿在一间非常舒适的房间里。这间屋子原是夏洛蒂住的,壁炉上还挂着一幅彩色丝织风景画,证明她在城里一所名牌学校里待了七年是有些成绩的。 她们到达后还得两个小时才开饭,所以埃莉诺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给母亲写封信,就坐下写起来。过了不久,玛丽安也坐下来写信。埃莉诺说:“我正在给家里写信,你过一两天再写不好吗?” “我不是给妈妈写信,”玛丽安慌忙回答,而且像是要避开追问似的。埃莉诺不说下去了;她马上闪过一个念头,她一定是在给威洛比写信,紧接着她就断定,他们一定是订了婚了,尽管他们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神秘。这个想法虽然并不完全使她满意,却使她高兴,她就更加欢快地继续写起她的信来。玛丽安的信没几分钟就写好了;估计只是一封便笺。她叠起来,急急忙忙封好,写上地址。埃莉诺自以为看见发信地址上有个大写字母W,而玛丽安刚一写完就拉铃,吩咐应声而来的仆人把那封信送到两便士邮筒[1]去。这一来事情马上就明白无疑了。 她情绪依旧很高,可是有种焦急不宁的样子,这使她姐姐不太高兴,而越到晚上她越激动不安。她简直吃不下晚饭,后来她们回到了客厅,每有马车声,看来她都是在焦急地听着。 詹宁斯太太正在她自己屋里忙着,这些情况她都没看到,这让埃莉诺大为放心。茶具送进来了,邻家的敲门声已经不止一次使玛丽安失望,这时却突然听到一声,敲得很响,这次决不是敲别人家的门了。埃莉诺觉得一定是威洛比来了,玛丽安突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没有一点儿声音;她不耐久等,就打开门,向楼梯走了几步,又听了一会儿,回到屋子里,十分激动,自以为听见他来了,当然非常兴奋;她一时兴高采烈,脱口而出地叫道:“哎呀,埃莉诺,是威洛比,一定是他!”好像她就在等着要投身到他怀抱里去似的,可是这时出现的却是布兰顿上校。 震惊太大了,她不可能保持镇静,便立即走出房去。埃莉诺也很失望;但同时,因为她一向敬重布兰顿上校,还是对他表示了欢迎,而尤其使她难过的是,一个如此倾心她妹妹的人竟发觉她见到他时一无所动,只是感到悲伤和失望。埃莉诺立即看出他也并非无所觉察,妹妹离开屋子时他还是那么惊讶和关切地看着妹妹,甚至没有顾上应该对自己还礼。 “你妹妹病了吗?”他说。 埃莉诺带着几分苦恼,回答说她是病了,然后就提起什么头痛呀,精神不好呀,劳累过度呀,把一切能与她妹妹态度联系得起来的都说上了。 他急切地听着她说,但是好像强自镇定了下来,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他马上说很高兴能在伦敦见到她们,照例问起她们路上的情形,以及她们撇下的朋友们的近况。 他们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继续谈着,双方都没什么兴致,都是无精打采的,各想各的心事。埃莉诺很想问问他,这时威洛比是不是在城里,又怕一打听他情敌的事会使他痛苦;最后,为了找点话说,就问他自从上一次见面后,是不是一直待在伦敦。他有点为难地回答说:“是的,自那以后基本上待在伦敦,只有一两次去德拉福庄园住上几天,可是要回巴登去却总是无能为力。” 这些话,和他说话的神情,立刻使她想起他离开巴登时的一切情况,当时引起了詹宁斯太太不安和怀疑,她担心她这样一问像是试图过分追问他这件事似的,而实际她并无此意。 过了一会儿,詹宁斯太太进来了。“啊,上校呀!”她说,还是带着平常那股闹闹嚷嚷的高兴劲儿,“见到你真太高兴了——对不住,我没能早点下来——原谅我,我不得不四处看看,安排安排;好长时间不在家,你瞧,一离开家,不论时间长短,总有一大堆琐碎事要料理;而且还得跟卡特赖特[2]清清账目。天哪!吃过饭我就一直忙得像一只蜜蜂!可是,请问上校,你是怎么猜到我今天到的?” “我是有幸在帕默先生家听说的,我在那里吃饭来着。” “啊,是吗?好呀,他们家全都好吗?夏洛蒂怎么样?我敢说,她现在肚子挺大了。” “帕默太太看上去很健康。我是奉命来告诉你,你明天准能见到她。” “好,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喂,上校,我带来了两位小姐,你瞧——我是说,现在你只见到一位,还有一位不知在附近什么地方。是玛丽安,你的朋友——你听到不会不高兴吧。我真不知道,对于她,你和威洛比之间该怎么办?真的,又年轻又漂亮,真好。唉,我也有年轻的时候,可从来就不怎么太漂亮——真倒霉。可是,我倒碰上了一位非常好的丈夫,我知道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也没有我运气好。唉!可怜的人呐!他去世已八年多了。但是,上校,我们分手后,你都到哪里去了?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好了,好了,朋友之间别再保密吧。” 他照常和气地一一回答了她的问话,但是她都不满意。埃莉诺现在动手准备茶点,玛丽安不得不再露面了。 她进来后,布兰顿上校变得比刚才更加心事重重,话更少了。詹宁斯太太无法留他久坐。那天晚上没有别的客人来,太太小姐们都同意早点睡觉。 第二天早晨,玛丽安起了床,恢复了精神和快活样子。想到今天会发生的事,似乎忘记了昨晚的失望。她们吃完早饭不久,帕默太太的马车就在门口停下,过不一会儿,她就笑着走进房来;她见到她们高兴极了,很难说得准她是见到妈妈更快活,还是再见到达什伍德姐妹更快活。虽然她一直就在盼望着她们来,但是她们到城里来了,她却非常意外;她们拒绝了她的邀请,却接受了她母亲的邀请,这使她非常气恼,然而如果她们要是真的不来,她是决不宽恕她们的。 她说:“帕默先生见到你们会非常高兴的。听到你们跟妈妈要一道来,你们猜猜他说什么来着?现在我忘记了,反正说得可滑稽了!” 一两个小时过去了,都花在她母亲所谓的轻松闲谈上,就是说,詹宁斯太太对她们所有熟人的情况问东问西,全都问个遍,而帕默太太却无缘无故地笑着,之后,帕默太太提出要她们全都陪她到几家商店去,那天她在那里有事要办,詹宁斯太太和埃莉诺立刻答应了,因为她们自己也要买点东西;玛丽安开头不肯去,后来也被拉去了。 她们每到一处,看得出她总在随时留神;尤其在邦德街上,她们在那里要办的事情多,她的眼睛就一直东张西望;不管大家在哪家店里买东西,她对眼前的一切都熟视无睹,别人感兴趣花时间注意的东西,她全都心不在焉。她走到哪里都心神不定,好不耐烦;她姐姐无论想买什么,虽然两人都需要,却怎么也问不出她的意见;她哪一件也不感兴趣,只是急着要回家,而帕默太太只要看到什么精致、价钱贵或者新奇的东西,眼睛就一直盯着不放,令人厌烦,玛丽安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恼怒,没有发作;帕默太太什么都急着要买,却什么也决定不下,她又着迷又犹疑,把时间都空混掉了。 上午很迟她们才回家;一进门玛丽安就急忙飞跑上楼,埃莉诺跟在后面,看见她从桌边转过来,一脸愁容,就知道威洛比没有来过。 “我们出去后,没有人给我留下信件?”仆人拿着一包包东西进来时她问。她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你肯定没有?”她又问道,“你肯定没有仆人或者门房收到过留给我的信件或者便条?” 仆人回答说没有。 “多怪!”她低声失望地说,转身走向窗前。 埃莉诺不安地看着妹妹,心里也在说:“真是奇怪!如果她不是知道他在城里,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给他写信;她会写到康比·马格纳去的;如果他在城里,真奇怪,他居然既不来,也不写信!哎!亲爱的妈妈!你可真错了,不该让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儿和一个这么不知底细的人这样含含糊糊、神神秘秘地订了婚!我真想查问查问,可是这怎能由我来过问呢?” 她稍作考虑后,决定如果再过些天种种现象还像现在这样继续令人不快的话,她就要坚决跟母亲详细说明必须把这件事认真查问清楚。 帕默太太和另外两位上了年纪的太太——那是詹宁斯太太的亲密朋友,是她早晨遇到并且邀请来的——一起来吃饭。帕默太太吃过茶点不久就离开去赴她的晚间约会去了;埃莉诺只好帮她们凑起一桌惠斯特牌局[3]。这些场合玛丽安是没有份的,因为她从来不肯学打牌;但是这一晚她的时间虽然可以自由支配,却并不比埃莉诺过得快活些,因为一晚上她全都是在焦急的期待和痛苦的失望中度过的。有时候她勉强读一会儿书;可是不久就把书丢到一旁,又在屋子里踱起来,这比读书强些;她每次踱到窗口总要停一会儿,希望能听到一直盼望着的敲门声。 [1] 市内信件,当时贴两便士邮票。 [2] 管家的姓氏。 [3] 为四人用全副扑克牌玩的两组对打的牌戏,桥牌即由此演变而来。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早晨她们一起吃早饭时,詹宁斯太太说:“天要是这样晴下去,约翰爵士是下个礼拜也不愿意离开巴登的;喜欢打猎的人一天不打猎就不痛快。真是的!碰上这种时候,我总是可怜他们,他们看来都太往心里去了。” 玛丽安欢快地嚷道:“你说得对,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样的天气会把许多猎人留在乡下不肯走的。”她边说边走到窗前看天色。 多亏这么一想,她才又兴致勃勃了。“这对他们来说,真是迷人的天气,”她在早餐桌旁坐坐,喜形于色,又接着说,“他们一定玩得好痛快!可是,”(又有点焦虑起来)“不能指望天气老是这么好啊!这种季节,又一连下过好几天雨,晴天肯定不会长了。很快就要下霜,很可能是严霜呢。也许一两天内就要下;太暖和了,难得会持久下去的——说不定今晚就会上冻!” 埃莉诺不想让詹宁斯太太像自己一样看透妹妹的心思,就说:“不管怎样,我敢说,到下周末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一定会到城里来的。” “对了,我敢保证,一定会。玛丽[1]总是自作主张的。” 埃莉诺默默地猜想:“现在她该写信到康比·马格纳去了,今天就会寄出去。” 但是如果她写了信,却是连写带寄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以致埃莉诺虽然十分警觉,还是被瞒过了,弄不清真假。不管她究竟写没写信,不管埃莉诺对她这种做法多么不满意,可是看到玛丽安情绪好,自己也不能非常不自在了。玛丽安兴致勃勃,天气好她高兴,眼看要下霜使她更高兴。 一上午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到詹宁斯太太的熟人家去分送名片,通知他们她已到城里来了;而玛丽安却一直在忙着看风向,注意天空的变化,猜想着就要变天。 “埃莉诺,你不觉得现在比早晨冷些了吗?我觉得有明显的不同。甚至戴上手筒手都不暖和。昨天好像还不是这样。云好像也散开了,太阳一会儿就要出来,下午会晴起来的。” 埃莉诺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痛苦;可是玛丽安却乐此不疲,每天晚上从炉火的亮光里,早晨从空气的现象中,都看出了即将降霜的某些征兆。 詹宁斯太太对待达什伍德姐妹的态度总是那么亲切,她们很满意,她们对她的生活方式和交往的熟人也同样无可抱怨。她的一切家务安排都处理得非常开通自由,她有几位市内老相识一直没有断绝来往,使米德尔顿夫人觉得遗憾;除此之外,凡是她的年轻朋友们根本不愿结识的人家,詹宁斯太太一概不去串门。埃莉诺很高兴,觉得住在这里在这一点上比预料的更舒心,所以她对她们每次晚间的聚会也就很情愿迁就了,但是每晚无论是待在家里还是外出,她们聚在一起总是玩牌,没有什么真正的乐事,这使她感到兴趣不大。 布兰顿上校是家中常客,几乎每天都来陪她们;他来看望玛丽安,跟埃莉诺谈话;埃莉诺跟他谈得来,常常比应付任何日常事务都更能得到满足,可是同时她也看出他一直关注着她妹妹,这使她很担心。她怕这种关切日益增长。她看到他常常热切地注视着玛丽安,这使她苦恼,而且他的情绪的确比在巴登时更消沉了。 她们到这里后大约过了一周,威洛比看来确实也到了。她们早晨乘车外出兜风,回来时看见桌上放着他的名片。 “哎呀!”玛丽安嚷道,“我们出去时,他来过了。”埃莉诺确知他已到伦敦也高兴起来,当时就贸然说了一句:“放心吧,他明天会再来的。”可是玛丽安简直像没有听见似的,詹宁斯太太刚一进来,她就拿起那宝贵的名片走开了。 这件事提高了埃莉诺的兴致,同时她妹妹却又像过去那样忐忑不安起来,而且更厉害了。从这一刻起,她的心就没有平静过;她想着随时都可能见到他,就使她什么事都无心做了。第二天上午,别人外出时,她坚持留在家里。 埃莉诺一心想着她们不在家时在贝克莱街[2]可能正在发生的事;可是她们回来时,她只看了妹妹一眼就知道威洛比后来根本没有来过。这时一张便条刚好送进来,放在桌子上。 “是给我的吗?”玛丽安道,急忙走上前来。 “不是的,小姐,是太太的。” 但玛丽安还是不相信,马上拿起来看。 “真是给詹宁斯太太的;真气人!” “那你是在等一封信?”埃莉诺再也耐不住了,就问道。 “是呀!有点儿——不太着急。” 过了一会儿埃莉诺说:“玛丽安,你不信任我呀。” “怎么,埃莉诺,你还这样责备我!你对谁都不信任,不说真话!” “我!”埃莉诺有点着慌,回答说,“玛丽安,我实在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也没有呀,”玛丽安答道,语气很重,“那么,我们的情况是一样的喽。我们俩都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你呢,因为你什么也没有说,而我呢,因为我什么也没有隐瞒。” 埃莉诺因人家指责自己不坦白而苦恼,而这种指责并不是她想消除就能消除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毫无办法再勉强玛丽安多开口了。 不久詹宁斯太太来了,便条给了她,她便念出声来。那是米德尔顿夫人写来的,说他们昨晚到了康迪特街,请她母亲和表妹们明晚前去。约翰爵士有事,她自己得了重感冒,不能到贝克莱街来。她们接受了邀请;可是临到约定时间,虽然按一般礼节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俩都必得陪詹宁斯太太一起去,埃莉诺还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妹妹,因为她还根本没见到威洛比,不愿冒险出去,怕不在家时他又来,所以不肯外出玩去。 晚会过去了,埃莉诺发现,人改变了住所,脾气却不会随之改变;约翰爵士到城里还未安顿好住下,就已经想方设法把近二十位年轻人聚在身边,开舞会款待他们了。可是这种舞会米德尔顿夫人是不赞成的。在乡下临时凑起人来举行舞会倒未可厚非;但是在伦敦,高雅的名声更重要,而且是不那么容易得到的,为了取悦几位年轻姑娘,让人知道米德尔顿爵士夫人搞了个小舞会,只有八九对舞伴,两把小提琴,只备有一张便餐柜,那就太冒险了。 晚会上帕默先生和太太也在场;她们来城后还没有见到过帕默先生;她们进屋时,他却并不表现出认识她们的样子,因为他有意不肯让人看出他注意到了他的岳母,所以根本就没有到她身边来过。他从屋子另一头稍稍看了她们一下,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只对詹宁斯太太点一下头。玛丽安进来时对全屋子扫了一眼;她一眼就看出屋里没有他——于是她便坐了下来,既不想听别人说笑,也不想与别人搭话。他们聚会大约一小时后,帕默先生才朝达什伍德小姐们走来,说他在城里见到她们很意外,可是布兰顿上校正是在他家第一次听到她们已到城里,而且正是他本人听到她们要来时还说了些什么非常滑稽的话的。 他说:“我还以为你们俩都在德文郡呢。” “是吗?”埃莉诺答道。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说不定。”这就结束了他们的交谈。 玛丽安还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会上那么没有跳舞的兴致,也从来没有跳得那么累过。她们回到贝克莱街时,她就抱怨开了。 “是呀,是呀,”詹宁斯太太说,“我们很清楚那全都是为了什么;如果有某人在场,不用提名道姓了,你是一点也不会累的;老实说,请了他,他却不来跟你会面,真太不够意思了。” “请了他!”玛丽安嚷道。 “我女儿米德尔顿告诉我的,看来今儿早上约翰爵士在街上什么地方遇见过他。” 玛丽安没有再说什么,可是样子极其伤心。这种情况促使埃莉诺急于想办法消除妹妹的痛苦,所以她决定第二天就写信给她母亲,希望能引起母亲对玛丽安身体的担心,因而着手查询那些早该查问的事;第二天早饭后,她看见玛丽安又在给威洛比写信,她认为决不可能是写给别人的,就更加下决心要这么办了。 大约中午时分,詹宁斯太太有事,一个人出去了,埃莉诺就立刻开始写信;这时玛丽安坐立不安,什么事也不能做,心里烦躁,什么话也不说,从这个窗口踱到那个窗口,要不然就坐在炉边,忧郁地沉思。埃莉诺非常恳切地向母亲求助,她在信里叙述事情的一切经过,说她对威洛比是否真心抱着怀疑,催促她母亲无论是为了尽责任还是爱女儿,都一定要让玛丽安说出她与他之间的真实情况。 她信刚写完,就听见敲门声,这说明有人来访,接着仆人来通报布兰顿上校到了。玛丽安在窗口已经看见是他,她不愿见人,不等他进来,就离开了房间。他神色异常严肃,尽管看见只有埃莉诺一个人在房内,显得很满意,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跟她说,却坐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埃莉诺相信他有关于她妹妹的消息要告诉她,着急地等着开场白。她有这种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为从前不止一次他都是来了开头就说“你妹妹今天气色不好”或者“你妹妹好像没精打采似的”,然后透露或是询问某些与她有关的事的。过了好几分钟,他打破沉默,声音有点激动地问她,什么时候他将向她道喜,祝贺她有一位妹夫?埃莉诺绝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毫无准备该怎样回答,只好用简单普通的应急办法,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勉强微笑着答道:“你妹妹跟威洛比订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了,这不可能,她自己家里人还不知道呢,”埃莉诺答道。 他显得很诧异,说:“请你原谅,我怕我是问得失礼了;但是我原以为不需要保密了,因为他们公开通信,大家都在谈论他们的婚事。” “这怎么会?你是听什么人说的?” “好多人——有的你不认识,有的你很熟——詹宁斯太太、帕默太太,还有米德尔顿家的人。可是,如果不是今天仆人引我进来时我偶然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封你妹妹写给威洛比的信的话,我还是不会相信的;大概凡是心里不大愿意相信的事,总是要找出一些办法证明有种种可疑之处的。我原是来打听这件事的,但是不等我问,就使我相信是真的了。是不是一切都确定了?难道不可能有……?不过我根本无权,也决无成功的可能。原谅我,达什伍德小姐。我想我不该说这么多,可是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的慎重我是最信赖的。你就对我明说吧:事情都已完全定下来了,只是现在如果可能的话还得暂时保保密罢了。” 这些话,埃莉诺听来,简直就是直截了当地供认他爱她妹妹,这使她非常苦恼。她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甚至恢复镇定之后,她还考虑了一会儿,该怎样回答最合适。威洛比跟她妹妹之间的真实关系她根本不清楚,想要解释,她很难掌握分寸,怕不是说得过分,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可是因为她相信玛丽安爱威洛比,无论这爱情的结局会怎么样,布兰顿上校都绝无成功的希望,而且同时她又想为妹妹的行为掩饰,免得受非议,她考虑了一会以后,觉得还是说得比她真正了解和相信的过头一些,才最为慎重和宽厚。因此她承认,他们虽然从未亲口把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告诉过她,可是他们相爱是无疑的,而且他们互相通信,她也并不奇怪。 他默默地注意听着,等她一说完就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声音激动地说:“对你妹妹,我祝愿她美满幸福,对威洛比,但愿他能努力配得上她。”说完他就告辞了。 这次谈话并没有让埃莉诺感情上得到任何宽慰,没有减轻她在其他各方面的不安心情;正相反,这却使她对布兰顿上校的不幸留下了阴郁的印象,而且甚至不情愿让这种印象消失,因为她正为那桩必将证实上校确乎不幸的事焦虑担心。 [1] 玛丽是米德尔顿夫人的名字。 [2] 詹宁斯太太伦敦寓所的所在地。 第二十八章 埃莉诺写信向她母亲求助后,三四天内都没有发生什么事使她后悔写了信;因为威洛比人既不来,也没有信来。大约就在这时,米德尔顿夫人约她们陪她去参加一个晚会,詹宁斯太太因为小女儿身体不舒服不能去;玛丽安对这次晚会全无兴致,她也不打扮打扮,像是去不去都无所谓似的,既不抱任何希望,也无一点喜色。吃完茶点后,她就在客厅炉旁坐着,一动不动,也不改换姿势,只管自己想心事,连姐姐在屋内她都没有察觉,一直坐到米德尔顿夫人到来;等到听说米德尔顿夫人已在门口等她们时,她才吃了一惊,好像已经忘记是在等人似的。 她们准时到了目的地,一等前边那一串车辆让开路,她们就下车上楼,听见她们的名字从一层层楼梯平台上传呼上去;她们进入了一间屋子,屋子里灯火辉煌,挤满了人,热得难耐。她们向女主人行礼致敬后,就被引进人群,去分享那份闷热和不舒适,她们的到来当然使屋里更热更不舒适了。她们无话可说,更是无事可做,这样闲待了一会儿,米德尔顿夫人坐下打卡西诺了,玛丽安却无心走动,幸好和埃莉诺找到了椅子,就在离牌桌不远处坐了下来。 这样没过多久,埃莉诺就看见威洛比站在离她们不到几码远的地方跟一位非常时髦的年轻女人在热切地谈话。她很快就引起他的注意,他立即鞠了一躬,但是却并不想跟她说话,也不走近玛丽安,虽然他不可能没有看见她;然后他又继续跟那位姑娘谈话了。埃莉诺不由得转向玛丽安,看看她是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就在这一刻,她刚刚看见了他,就此喜出望外,容光焕发,要不是她姐姐拉住她,她会马上朝他走过去的。 “天哪!”她喊道,“他在那里——他在那里。噢!他为什么不朝我看?为什么我不能去跟他说话?” “求求你,求求你镇定些,”埃莉诺叫道,“别让全场的人都看出你的激动。也许他还没有看见你。” 可是,这是她自己也不能相信的事,此时此刻要玛丽安保持镇定,不仅做不到,而且她自己也不情愿。玛丽安焦灼痛苦地坐着,满脸烦躁不安。 他到底又转过身,注意到她们俩了;她突然站起身,充满感情地叫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去。他走过来,向她们打了招呼,与其说是对玛丽安,倒不如说是对埃莉诺,好像他要避开她的目光,存心不理会她那态度似的,他匆匆问了一下达什伍德太太的近况,又问她们到城里多久了。他这样的讲话使埃莉诺简直不知所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妹妹的感情却一下子都显露出来了。她满脸绯红,声音极其激动地大声道:“我的上帝!威洛比,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有接到我的信?难道你不愿跟我握手[1]?” 这时他没有办法拒绝了,可是他一碰她的手,便好像疼痛似的,立即又松开了。整个时间他显然都在力图保持镇静。埃莉诺注视着他的脸色,看见他表情比较平静了些,停了一会儿,才镇静地说话。 “上星期二我冒昧去贝克莱街拜访,非常遗憾,不巧你们和詹宁斯太太都不在家。我想,我的名片没有丢吧。” “但是难道你没有收到我的几封短信?”玛丽安非常着急地问道。“肯定是出了什么错,我敢说——出了什么可怕的误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威洛比——看在上帝面上,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他变了脸色,又窘态毕露了;可是他好像看到已经引起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位年轻姑娘的注意,觉得必须马上克制似的,才又镇定下来,说:“是的,我很高兴接到了你到城里的通知,谢谢你的好意。”说完,他匆匆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跟他朋友说话去了。 玛丽安那时脸色苍白可怕,站立不住,倒在椅子里,埃莉诺怕她随时都会晕过去,一面想挡住她,不让别人看见,一面给她闻薰衣草香水,恢复神志。 她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埃莉诺,你过去找他,非得叫他到我这里来。告诉他我一定得见他——一定得马上跟他谈谈。我心神不定——不解释清楚我一刻也不得安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这样那样的误会。啊,你此刻就去。” “那怎么可以?不,亲爱的好玛丽安,你一定得等一等。这不是作解释的地方。只好等到明天了。” 可是,她仍然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妹妹劝住,不让她亲自去找他;但她却根本不能说服妹妹克制她的激动,劝她至少要等到态度平静下来,等到可以比较不受干扰,能谈出些结果来的时候再谈;因为玛丽安还是忍不住伤心,不断痛苦地低声诉说。过了一会儿,埃莉诺看见威洛比从通楼梯的门走出了房间,她告诉玛丽安他已经走了,力图说明那晚不可能再跟他谈,想借此让她平静下来。玛丽安立刻要她姐姐去请求米德尔顿夫人送她们回家,因为她痛苦难忍,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米德尔顿夫人虽然打牌一局未完,听说玛丽安不舒服,要走,她非常讲究礼节,马上答应,立即把牌转给一位朋友,一找到马车她们就走了。她们回贝克莱街的路上,几乎没有说一句话。玛丽安默不作声,痛苦不堪,心情压抑得甚至哭不出来;幸好詹宁斯太太还没有回家,她们能径直回到自己房间,让玛丽安闻了阿摩尼亚才稍微恢复过来。玛丽安马上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因为看样子她怕人打扰,所以她姐姐便离开她走了出来;她等着詹宁斯太太回来,这时她有充分时间可以回顾过去的一切。 她毫不怀疑威洛比和玛丽安之间曾有过某种婚约;现在威洛比厌倦了,这也同样清楚;不管玛丽安仍然如何痴情,她可无法认为这种行为是什么错误或者误会。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完全变了心。如果不是她亲眼看见他那副窘态,显然说明他感到内疚,使她还不致相信他品质恶劣到居然从一开始就只是玩弄妹妹的感情,全无认真的打算的话,她是会更加憎恨他的。或许是分离减弱了他的恋情,或许是实利决定了他的负心,但是以前他们确实曾有过一段相爱,这是无可怀疑的。 就玛丽安方面说,她想到这次非常不愉快的会面,必然已经使她极度痛苦,想到事情可能的结局会给她带来更沉重的打击,她不能不为她深深焦虑。比较起来,她自己的处境还略胜一筹;因为她和爱德华虽然终将分手,然而她仍能照旧敬重他,她的心总还是有所寄托的。但是,看来一切能使这样一桩恶行令人更加痛心的事都在凑合起来,增大玛丽安跟威洛比最后分离时——在即将来临的跟他无可挽回的决裂中的痛苦。 [1] 在奥斯丁生活的时代,握手尚未普遍取代鞠躬和行屈膝礼,而是关系亲密的表示。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女仆还未生好炉子,太阳还未能驱退正月早晨的阴冷幽暗的时候,玛丽安衣服都没有穿齐,就跪在一个窗座前,一面不断地流着眼泪,一面借着那里仅有的一点亮光,尽快趁空写着什么。埃莉诺被她激动不安的声声啜泣吵醒时,最先看到她的就是这副样子;埃莉诺默默而焦急地看了她一会儿,声音非常关切温柔地说: “玛丽安,我可以问问吗?” “不,埃莉诺,”她回答,“你什么也别问,你不久就会全都知道的。” 她说话时拼命保持镇静,可是一说完就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又极度悲痛起来。过了好几分钟,她才能继续写信,可还是不时突然哭泣起来,不得不停笔,这都充分说明,她一定认为,这是她最后一次给威洛比写信了。 埃莉诺关注着她,默默地尽量不打扰她;如果不是玛丽安极其紧张烦躁,急切恳求她千万别跟她说话,她原会亲切劝慰她,让她镇静下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最好两人别老待在一起,这对双方都更合适;而玛丽安的心神不宁,使她一穿好衣服,在屋子里就一刻也待不下去,她既怕人打扰,又要不停地走动,所以早饭前一直在家里各处转来转去,避而不见人。 早饭时,她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想吃;那时埃莉诺正忙着尽力要把詹宁斯太太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所以既不催她吃,也不怜悯她,还好像没有注意到她似的。 詹宁斯太太很爱吃早饭,所以拖了好长时间;吃完饭,她们刚在平常做活的桌子旁围着坐下来,就送进来一封给玛丽安的信,她急忙从仆人手里一把抓过去,脸色变得死一样苍白,立刻跑出了屋子。这样一来,埃莉诺像看见信封上姓名住址一样,心中明白一定是威洛比的来信,立刻觉得忧心忡忡,几乎抬不起头来,坐在那里全身颤抖,害怕这决不可能逃过詹宁斯太太的注意。可是那位好太太仅仅看到玛丽安接到了威洛比的信,对她来说,这正是大好的笑料,所以也就当作玩笑,笑了笑说,希望她接到的信正是她所喜欢的。埃莉诺的苦恼,詹宁斯太太根本没有看见,正忙着量织小地毯用的绒线的长短呢;玛丽安一走,她就平平静静地接着说话,她说的是: “真的,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痴情的姑娘呢!我家的女孩子们可比不上她,不过从前她们也常是傻里傻气的;可是玛丽安小姐,她可完全变了样儿了。我打心眼里希望,他不会让她等太久,因为眼看着她这样孤零多病,可真叫人发愁。请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埃莉诺此刻虽然最不愿意说话,可是对这样的突然盘问,却不能不理不睬,所以勉强笑了笑,问道:“太太,难道你当真相信我妹妹跟威洛比订了婚?我原以为你只是开开玩笑,可是你这样正正经经一问,就不像光是开玩笑了,所以,我得请求你别再误解下去。我跟你说实话吧,连我都决没有想到过他们准备要结婚呢。” “难为情呀,难为情,达什伍德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呀!难道我们不是都知道他们必将成婚?难道他们不是一见倾心?难道我没有看到他们在德文郡时每天都在一起,从早到晚?难道我不知道你妹妹到城里来就是为了买结婚服装?得了,得了,这可不行呀。你自己对这件事这么躲躲闪闪,就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可是决不是这么回事,我告诉你吧,全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我跟谁都说了,夏洛蒂也是这样。” “其实,太太。”埃莉诺非常严肃地说,“你搞错了。真的,你散布这种谣言可是做了一件非常不厚道的事,你会发现你错了,尽管你现在不会相信我的话。” 詹宁斯太太又笑了起来,但是埃莉诺无心再说下去,她急着要知道威洛比究竟写了些什么,就匆忙回她们的房去。她打开门,看见玛丽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泣不成声,一只手拿着一封信,另有两三封放在旁边。埃莉诺走过去,但是没有说话;她在床沿上坐下来,握住玛丽安的手,亲切地吻了好几次,然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开头简直跟玛丽安哭得同样伤心。玛丽安虽然说不出话,但是看来她是感受到了这种举动的全部体贴柔情的,她们就这样一起哭泣了一阵后,她才把信全都放到埃莉诺手里,然后用手帕捂着脸,几乎痛苦地哭喊起来。埃莉诺懂得,这样的悲痛看着虽然让人着慌,却只能任其自然,所以她只在妹妹身旁照看着,等这一阵极度痛苦稍稍过去了,才仔细地看威洛比的来信。内容如下: 邦德街,一月
亲爱的小姐:——顷蒙赐书,衷心感谢。得悉仆昨晚举止不当君意,深以为憾;仆虽始终茫然不省竟有所冒犯,但事皆出于无意,则可断言,乞谅。昔在德文郡与尊府交往,每一念及,辄不免深深感激欣慰,窃以为,即便仆之行为有何不当,或引起何种误解,均不致损及此交谊。尊府诸人,仆素所敬重,亦出自真诚;然而,若不幸因此而引起非仆本意之误解或曲解仆意,此乃因仆之表达敬意未尽审慎所致,其责在我。君如得知仆早已情有所寄,且不久即将履行婚约,则对仆之决无他意必将首肯。兹璧还所赐信件及君亲切惠赠之头发一缕,勉从君命,深感遗憾。
仆约翰·威洛比顿首 可以想象,这样一封信,达什伍德小姐读起来会怎样愤恨啊!她读信前就料到那信准是他负心的自白,而且断定他们必将永远分手,但她却没有料到他竟能使用这样的语言!她也想不到威洛比竟能如此不顾体面,丢开一切正直文雅的外表虚饰,不顾正人君子的普通礼仪,居然送来这样一封恶毒无耻的信!信里不但丝毫无意表示愧悔,求取宽恕,反而根本不承认有何不忠不信,完全否认有过什么特殊感情——信中每行每字都是一种侮辱,说明写信人是个十足铁石心肠的无耻之辈! 埃莉诺看着信,愤慨惊异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一读再读;但是每读一遍都只能使她更加憎恶这个人,而且她对他怀恨之深使她简直不敢开口说话,怕说出来会更加刺痛玛丽安的感情,因为她觉得他们的解约不但对她丝毫无损,而且使她能幸免一次最坏又最无可挽回的祸事,不致跟一个全无情义的人结婚过一辈子,她觉得这是一次真正的解脱,一桩天大的幸事。 埃莉诺认真地左思右想,想到信的内容,想到居然能写出这种信来的这个人心地的恶毒,可能还想到一位大不相同的人,他那大不相同的心灵,这人与这件事完全无关,只不过一切发生的事,都使她心里联想到他罢了;在沉思中,埃莉诺忘记了妹妹目前的痛苦,忘记了她膝上还有三封信未看,而且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屋里已经待了多长时间,等她听见一辆马车来到门口时,她还到窗前去看是谁这么早就来了,不料看到的却是詹宁斯太太的车,这才使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知道原定不到一点钟是不会来车的。尽管眼下没有希望能让玛丽安镇定下来,埃莉诺还是决定不离开她,所以急忙去向詹宁斯太太道歉,说她妹妹不舒服,自己不能陪她出去了。詹宁斯太太非常体谅关怀,马上就答应了。埃莉诺把她平安送走后回到玛丽安那里,看见她正要从床上爬起来,可是由于她长时间没有吃好睡好,头昏眼花,埃莉诺刚好及时赶到,扶住了她,这才没有倒在地板上;她有好多天根本吃不下东西,没有真正睡过觉了;而现在,一旦精神上失去了紧张的兴奋情绪,就支持不住,一切后果都显露出来了:头痛、胃口不好以及全身神经质的晕眩。埃莉诺立即为她拿来一杯葡萄酒,她喝了才觉得舒服些,她终于表现出她感受到了一些姐姐的关怀,说道: “可怜的埃莉诺!我闹得你好苦啊!” “我只愿能够干一些什么事,让你好过些就好了,”姐姐答道。 说这话同说什么都一样,使玛丽安忍不住了,她心里极度痛苦,只说了一句“唉,埃莉诺,我真苦啊”,就泣不成声了。 埃莉诺眼看着这种悲苦情绪尽量地泛滥,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 她说道:“亲爱的玛丽安,你如不愿毁了自己,毁了所有爱你的人,就得振作起来。想想妈妈吧;想想你受苦的时候,妈妈会多么悲痛。为了妈妈,你一定得打起精神来。” “我不能,我不能,”玛丽安叫道,“要是我使你难过,那就离开我,离开我;离开我,恨我,忘记我;可就是别这样折磨我。哎!自己没有悲愁的人说起振作精神来,多容易啊!无忧无虑的埃莉诺,你是不会理解我受的是什么样的苦的呀。” “玛丽安,你以为我无忧无虑?啊,你要是知道了就好了!况且,看着你这样悲苦,你说我会无忧无虑?” “原谅我,原谅我,”她双臂搂着姐姐的脖子说,“我知道你为我难过;我知道你的心肠好;可是你是——你一定是幸福的;爱德华爱你——啊!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事能破坏这样的幸福?” “许多,许多事呢,”埃莉诺严肃地说。 “不,不,不,”玛丽安放声喊道,“他爱你,只爱你一个人。你是不可能有发愁的事的。” “看着你这种样子,我是不可能快活的呀。” “你再也不会看到我有另一种样子了。我的苦是怎么也解脱不了的了。” “玛丽安,你不许这样说。难道你没有舒适的生活,没有朋友?难道你的苦恼就无法宽慰了?你现在虽说很痛苦,可是万一再晚一段时间才发现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你们的婚约要成年累月地拖下去,这是有可能的,到那时他才肯撒手的话,想想你要受多少罪啊。你这方面多一天痴心信赖,可怕的打击就多一分。” “婚约!”玛丽安喊道,“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婚约。” “没有婚约!” “没有,他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坏。他并没有对我背信。” “可是他同你说过他爱你,不是吗?” “是……没有……从来没有……绝对没有。每天都有暗示,可从来就没有明白说过。有时我觉得他是这个意思,可是实际上没有说过。” “但是你给他写了信?” “写了——难道因为发生了这一切,写信也算错吗?但是我不能说下去了。” 埃莉诺没有再说什么,又转向那三封信,这时候它们更加引起她强烈的好奇,她立刻全都看了一遍。第一封是她妹妹刚到城里时写给他的,内容是这样: 贝克莱街,一月
威洛比,你接到这封信会多么奇怪呀!我想当你知道我已在城里,你会不光是奇怪吧。我有机会到这里来,虽说是跟詹宁斯太太一起来的,我们也舍不得放弃。但愿你及时接到信后能在今晚赶到这里来,可是我知道不一定靠得住。无论如何,明天我等着你。现在暂且再见。
玛·达· 第二封短信是在米德尔顿夫人家舞会后次晨写的,内容是这样的:
前天没有见到你,一个多礼拜以前我写给你的信也没有回音,我的惊讶和失望简直无法形容。我时刻都在等你的信,更盼望见到你。请你尽快来,说明为什么我的期望会落空。下次你早点来,因为我们一般都在一点钟前出去。昨晚我们在米德尔顿夫人家参加舞会。听说也请了你。可是,真能是这样的吗?果真请了你,而你又不去,那一定是我们分别后你当真大变了样了。不过我不会相信这种可能,我希望很快就能听到你亲口告诉我全非如此。
玛·达· 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是:
你昨晚的所作所为真叫我无法想象!我再一次要求解释。我本打算愉快地跟你见面,别后重逢当然该是愉快的。在巴登时我们亲密相处,再见到时理应无拘无束。但我却真正遭到了冷遇!这种行动简直就是侮辱,我一整夜都在苦苦找理由为你的行动辩解;但是,尽管我还未能为你的行为找到任何合情理的借口,我还是乐意听到你的申诉的,也许是有关我的事你误听人言,或是有人诬陷,故意中伤,让你看不上我。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你为什么那样做,我相信我是能答复你、让你满意的。万一非让我往坏处看你,那就令人太痛心了;不过,如果真是那样,如果要让我知道是我们一直看错了人,知道你对我们全家的关注全是虚情假意,你对我的态度只是存心哄骗,那就快快说出来。我现在心中七上八下,很不安定;我但愿过不在你,但是以上两种情况,或此或彼,只要能确知究竟,都将能消除我目前的苦恼。如果你的感情已非昔比,那就请你把我的信件和存在你处的那缕头发还给我。
玛·达· 这样的一封封充满热情和信任的信,居然会得到那样的回复,埃莉诺为威洛比着想,原是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但是尽管她谴责他,却并没有使她看不到他们根本就不该通信;她正在默默悲叹妹妹怎能这样轻率,事前毫无保证,就一厢情愿冒风险吐露爱情,结果遭到最严厉的恶报;这时玛丽安看见她已看完信,就跟她说,信里的话只不过是任何处境相同的人都会写出来的。 她还说:“我当初觉得我已经跟他郑重订婚,跟具有最严格的合法盟约一样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 埃莉诺说:“这我相信,可惜他并不这样想。” “他过去的确是这样想的,埃莉诺。好长好长时间他都是这样想的。我了解他是这样想的。不管现在是什么事让他变了心(只有对我的最恶毒的诡计才会使他这样),从前他可是爱过我,如我所愿的。这缕头发,他现在能这样轻率地丢开,当初他跟我要的时候,却是苦苦哀求才到手的。你要是看见他那时的神色和态度,你要是听到他那时的声音就明白了!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在巴登别墅的最后那个晚上?还有我们分手的那天上午?当他告诉我也许要许多天才能再见时——他的痛苦——我怎么也忘不了他那痛苦神色呀!” 她一时间说不下去了;可是等这阵激动过去了,她用坚定了一些的语气继续说: “埃莉诺,有人害得我好苦啊,可不是被威洛比。” “最亲爱的玛丽安,除了他还能有谁?谁能教唆他?” “人人都有份,反正不是出乎他的本意。我宁可相信我认识的人全都勾结起来对他说我的坏话,也不相信他的本性能这样狠心。他信上提到的那个女人——不管她是谁——总之,除了我亲爱的姐姐、妈妈和爱德华之外,谁都会这样粗暴地诬蔑我的呀。除了你们三个之外,难道我不能怀疑世界上的任何人,偏要怀疑威洛比这个我了解最深的人干了坏事?” 埃莉诺不愿争辩,只是答道:“不管是谁这么可恶,跟你作对,我亲爱的妹妹,让他们恶意的胜利喜悦落空吧,让他们看看你是多么豁达,精神不倒,因为你自知无辜,而且对人好心好意。这是对抗如此狠毒行为的一种合乎情理而值得称赞的自豪感呀。” “不,不,”玛丽安说道,“像我这样遭到苦难的人是没有自豪感可言的。谁知道我遭了不幸,我都不在乎。看到我遭了难,普天下的人无论谁因此感到胜利的欢乐我都无所谓。埃莉诺,埃莉诺呀,没有遭受苦难的人可以骄傲,可以自由自在,愿怎样就怎样——可以对抗侮辱,针锋相对——我可不能。我不能不感到悲痛——我不能不悲痛——那些知道我在受苦而能幸灾乐祸的人,我都一概欢迎。” “但是为了我也为了妈妈——” “我是愿意为你们多着想着想而不顾及自己的。可是,遭到这样的不幸,还要我强颜欢笑——唉!谁还能要我这样做啊?” 她们俩又都沉默了。埃莉诺思虑重重,从壁炉前走到窗口,从窗口走到壁炉前,既感觉不到炉火的温暖,对窗外的一切也像没有看见似的;玛丽安则坐在床脚边,头靠在一根床柱上,又拿起威洛比的信,看到每一句话都哆嗦一下,然后说道: “太过分了!啊,威洛比,威洛比,这能是你写的?狠心,狠心,你罪不可恕呀。埃莉诺,他罪不可恕。不管他听到我什么坏话,难道他不该想一想再相信?难道不该先告诉我,让我有权为自己辩解?‘君亲切惠赠之头发一缕’(她重读信里的话)——真是不可恕哇!威洛比,你写这些字的时候,你的心哪里去了?啊!简直是粗暴的侮辱!埃莉诺,还怎么能为他辩解?” “不能,根本不可能,玛丽安。” “还有这个女人——天知道她使的什么手法——她也许早有蓄谋,策划得多么阴险啊!她是什么人?她能是谁?他认识的女人中,我听他说到过谁这样年轻妩媚?啊!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他对我谈到的只有我自己呀!” 两人又一时无话;玛丽安非常激动,过了一会说道: “埃莉诺,我得回家。我一定得走,去安慰妈妈。我们明天就走,不行吗?” “明天,玛丽安!” “对,我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来,是专为威洛比的,现在谁还管我?谁还关心我?” “明天就走,不行啊。我们承詹宁斯太太的情,不光是礼节问题;而且最起码的礼貌也不允许这样,不能说走就走的。” “那好,就再过一两天吧;我可不能多住了,我不能待在这里让人盘问,听人说长论短。米德尔顿一家和帕默一家——我怎么能受得了他们的怜悯?像米德尔顿夫人这种女人的怜悯?——唉!他[1]会怎么说啊!” 埃莉诺劝她再躺下,一时她照办了;可是怎么躺也躺不舒服,翻来覆去,身心都一直痛苦不已,后来越来越激动,埃莉诺简直无法再让她躺在床上,一时间她怕非得找人帮忙不可了。可是,终于还是劝她服了几滴薰衣草香水才见了效;从那时一直到詹宁斯太太回来,她都躺在床上,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1] 指威洛比。 第三十章 詹宁斯太太一回家就到她们房间里来,不等请就自己开门走了进去,神色着实关切。 “你怎么样,亲爱的?”她非常同情地对玛丽安说,玛丽安却转过脸去,不想答话。 “她怎么样,达什伍德小姐?可怜的孩子!脸色很不好呀。也难怪。唉,事情不幸果然千真万确。他很快就要结婚了——这混账东西!他真让人受不了。半小时前,泰勒太太告诉我这件事,她是听格雷小姐[1]本人的一个好朋友说的,否则我决不会相信;当时我简直真要晕倒了。咳,我当时就说,我只认为,假如果有其事,那他就是卑鄙地欺负了我认识的一位年轻姑娘,但愿他的老婆折磨他一辈子。亲爱的,我要永远这么说的,你瞧着吧。真想不到男人会这样办事;以后我再见到他时,我要狠狠地臭骂他一顿。我亲爱的玛丽安小姐呀,有件事你还是可以放心的;世上值得爱的人不只他一个;你长得漂亮,决不会没有人爱。好吧,可怜的孩子!我不再打扰她了,顶好让她一下子哭个痛快,然后就撒开手拉倒。你瞧,帕里一家和桑德森一家碰巧今晚都要来,会让她高兴起来的。” 于是她走了,踮着脚走出房间,好像她觉得有了声音会加剧她年轻朋友的痛苦似的。 姐姐完全没有料到,玛丽安决定要跟她们一道吃饭。埃莉诺甚至还劝她不要去。但是她说不,她要下楼去,她完全能受得住,下去了可以使别人少大惊小怪些。埃莉诺虽然觉得她大概不可能坐到把饭吃完,可是看到这样的想法暂时能让她镇静下来,也很高兴,就不再说什么;玛丽安仍旧躺在床上,姐姐尽可能替她整好衣服,准备人家一叫就扶着她进餐厅。 到了那里,她模样虽然非常虚弱,却比姐姐预料的吃得多,而且也镇静了些。如果她开口说话,或者有点觉察到詹宁斯太太对她的那种好心好意而却不合时宜的殷勤照顾,这份镇静就不可能保持下去了;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出口,而且心不在焉,对眼前的一切都毫无觉察。 詹宁斯太太的一片好心,虽然常常流露得过分,令人苦恼,有时简直有点可笑,埃莉诺却总是公正对待,向她道谢,答礼周全,这些事妹妹自己都是办不到而做不出的。她们这位好朋友看到玛丽安不快活,觉得有责任应尽量让她少难过些。所以她就像母亲对待宠儿一样,在孩子假期的最后一天宽纵溺爱,无微不至。炉旁最好的座位让玛丽安坐,家里一切美味都哄着她吃,当天的新闻都说给她听,让她高兴。詹宁斯太太想出种种办法,用各式各样的糖食、橄榄和温暖的炉火来医治情场失意,埃莉诺如果不是看见妹妹愁眉苦脸,取笑不得,她是会觉得这种努力非常有趣的。可是,这样不断地对玛丽安献殷勤,终于使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心里焦躁,痛苦地喊了一声,马上站起来,急忙跑出屋子,示意她姐姐不要跟着她。 她一走,詹宁斯太太就嚷道:“可怜的孩子!看着她我真揪心!真怪,她酒都没喝完就走了!还有樱桃脯!天哪!看来什么东西都对她没有用了。要是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我一定派人跑遍全城替她买来。哎呀,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男人居然会待她这么不好,真是天大怪事!但是,如果一方有的是钱,另一方几乎啥也没有,我的天,他就顾不上这些了!——” “那么这位小姐——我想你是叫她格雷小姐的吧——她很有钱吗?” “有五万镑呢,亲爱的。你见过她吗?据说是一位精明时髦的姑娘,可是并不漂亮。她姑妈,我记得很清楚,叫比迪·亨肖;她嫁了个很有钱的男人。不过这家人全都有钱。五万镑呀!像人人都说的那样,缺啥就想啥;因为据说他都穷得叮当响了。这也难怪!成天坐马车带猎狗到处闯嘛!好吧,这倒不算什么,可是一个年轻人,不管他是谁,来向一位漂亮姑娘求爱,而且答应结婚,他就无权说话不算数,只因为他穷,又有一位阔小姐打算嫁给他呀。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不卖掉马匹,出租房子,辞退仆人,马上来个洗心革面?的确,如果他能这样,玛丽安小姐是会等着,等到事情好转的。不过现在的世道可不行了;这样年龄的年轻人是决不会放弃吃喝玩乐的。” “你知道格雷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听人说过她可爱吗?” “从没听人说过她的坏话;说真的,我不大听人提到她;只有泰勒太太今天早晨的确说起过,有一天沃克小姐向她暗示说,她相信埃利森夫妇不会不乐意让格雷小姐嫁人的,因为她跟埃利森太太老合不来。” “埃利森夫妇是什么人?” “是她的监护人,亲爱的。不过现在她已成年,能自己找主儿了;她可真挑得好!”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说,你妹妹想必回自己屋里一个人伤心去了。难道就没有办法安慰安慰她了?可怜的孩子,丢下她一个人孤单单的可太狠心了。好吧,等一会有几位朋友要来,会让她稍稍开开心。我们打什么牌呢?我知道,她讨厌打惠斯特;可是,就没有一种牌戏她喜欢?” “亲爱的太太,您不必这样操心了。我敢说,玛丽安今晚不肯再离开她的房间了。我要尽力劝她早点睡觉,我知道她确实需要休息。” “对了,我相信这对她最有好处。晚餐吃什么让她自己点,然后就叫她睡一觉。天哪!怪不得这一两个礼拜她一直脸色那么不好,精神那么坏,我想一定是这桩事让她牵肠挂肚这么长时间。今天来了信,到底一刀两断了。可怜的孩子!我要是想到这一点,我绝对不会拿那封信开她的玩笑。但是,你瞧,我怎么能猜到会有这种事呢?我只当是一封普通的情书,而且你知道,年轻人总是喜欢人家拿情书开他们玩笑的。天哪!约翰爵士和我的女儿们听到了会多么关心这桩事啊!我要是有点脑子,就该在回家路过康迪特街时告诉他们。不过明天我就可以见到他们的。” “依我看,你不必再去提醒帕默太太和约翰爵士,当着我妹妹的面别提威洛比,或者别提这事的经过了。他们自己天性厚道,一定明白,当着她的面,只要露出一点知道这件事的样子,都是真正的狠心;而且我亲爱的太太,你当然明白,越对我少提这些事越好,省得我难过。” “上帝啊!是的,这我当然明白。你听人提到这件事一定受不了;至于你妹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当她面提一个字的。你看,整个吃饭时间我都没有说吧。约翰爵士和我的女儿们也一样,他们全都非常细心,会体贴人。我再暗示一下就格外不会说了,这我一定做到。至于我自己,我觉得这种事越少提就越好,就越消散得快,淡忘得快。你瞧,说来说去能有什么好处?” “这种事谈论起来只会有害处。也许比好多诸如此类的事更有害,因为这件事牵连着许多情况,为每个有关的人着想,都不应该使它成为公开的话题。我得为威洛比在这一点上说句公道话,他跟我妹妹并没有什么正式婚约,无所谓背约。” “啊呀,亲爱的!别再找借口为他辩护了。没有正式婚约,真是!他都带她到艾伦汉姆庄园到处看过,还看定了他们将来的住房,你倒说没有订婚!” 埃莉诺为她妹妹着想不便深谈,她觉得这也是为了威洛比,因为硬要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妹妹固然要倒霉,他也决不会有什么好处。两人短暂沉默后,詹宁斯太太又像平常那样嘻嘻哈哈地说道: “好吧,亲爱的,关于‘恶风’[2]的俗话说得真对,总不免对有的人有好处,因为这就对布兰顿上校大大有利了。他终究会得到她的;是呀,会的。你瞧着吧,他们到施洗约翰节[3]不结婚才怪呢。天哪!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怎样抿着嘴乐呀!我希望他今晚来。这门亲事准保对你妹妹更有好处。两千镑一年,不欠债,不需要退款——当然不算那位小私生女;对了,我忘了她了;不过可以送出去当学徒嘛,花钱不多,而且那有什么关系?我可告诉你,德拉福庄园真是个好地方;正是我说的一处老式的好地方,生活舒适,方便的设备应有尽有;高大的花园围墙团团围住,掩蔽在当地最好的果树丛里;花园一角还有一棵桑树,可好了!天哪!那里夏洛蒂和我只去过一次,那次我们把肚子填得好饱!另外,还有个鸽棚、几片好鱼塘和一条非常漂亮的水渠;总之是想要什么有什么;而且离教堂又近,离大路只四分之一英里,所以一点也不单调,因为只要坐在宅后一座古老的杉木凉亭里,就能看得见所有路过的车辆。啊!真是个好地方!村子里近旁就有一家肉店,离牧师住宅也近得很。依我看,比巴登庄园要漂亮一千倍,在巴登庄园,他们要买肉可不得不跑三英里路,最近的邻居就是你妈妈,没有别的人家了。好吧,我要尽快给上校打打气。你瞧,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我们只要能让她忘掉威洛比就行了!” “是呀,太太,但愿能做到这一点,”埃莉诺说,“不管有没有布兰顿上校,我们都能行。”然后她站起身去找玛丽安,不出她的所料,看见玛丽安正在自己屋里,一直俯身在炉火旁,默默地伤心,直到埃莉诺进来,炉中一点余火是屋里仅有的亮光。 “你顶好离开我,”做姐姐的从她那里只得到这样的反应。 埃莉诺说:“你要是上床睡下,我就离开你。”但是由于苦恼而不耐烦,她一时固执己见,不肯去睡。可是姐姐恳切而温和的劝告不久就使她软了心,依从了;埃莉诺看她把发痛的头靠在枕头上,看她顺从地有点想静静地休息一会了,才离开她。 她回到客厅,不一会詹宁斯太太就来了,拿着一只酒杯,杯里满满的。 她进来就说:“我刚刚想起家里还有一点顶好顶好的康斯坦蒂亚陈葡萄酒[4]。我拿来一杯给你妹妹。我可怜的老头子!他当初可喜欢这种酒了!他只要有点犯他那痛风老病,就说这是他最好的对症良药。给你妹妹拿去吧。” 埃莉诺笑她推荐这种不对症的酒,答道:“您可真好,亲爱的太太!可是我刚打发玛丽安上床,我怕她大概睡着了;我觉得休息对她最有好处,如果你答应,还是我自己来喝了吧。” 詹宁斯太太虽然后悔没有早来五分钟,却也很满意这种折衷办法;埃莉诺大口喝下大半杯,心里想,能治痛风现在对她无关紧要,可是对失意心灵的疗效,她自己跟妹妹一样,也正该试一试。 大家吃茶点时,布兰顿上校进来了;看他那环顾室内看玛丽安在不在的样子,埃莉诺当即猜想,他既不想也不愿意在那里见到她,总之,她认为他已经知道玛丽安不在场的原因了。詹宁斯太太想的却大不相同,因为他刚进来,她就走过去到埃莉诺坐的茶点桌旁,低声说:“你瞧,上校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你就告诉他吧,亲爱的。” 过了不一会儿,他就拉把椅子坐到她近旁,问候她妹妹,他那样子使她确信他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玛丽安身体不好,”她说,“她一整天都不舒服;我们已经劝她睡觉去了。” “那么,也许,”他吞吞吐吐地回答,“也许我今早听说的事是真的了——开头我想不可能,看来该是真的了。” “你听到什么事了?” “我听说有一位绅士,这个人我满以为——总之,有个男人,我早知道他已经订了婚——可是我怎么跟你说呢?如果你已经知道了,我想你是一定知道了,那就省得我说了。” “你是说,”埃莉诺强作镇静地答道,“威洛比先生跟格雷小姐的婚事吧。是的,我们的确全都知道了。看来今天是个使大家恍然大悟的日子,因为正是今天一早我们才知道的。威洛比真是深不可测呀!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在蓓尔美尔街[5]上一家文具店里,我去有事;两位太太在等她们的马车,一位正在对另一位叙述那件即将要办的婚事,声音一点也不想避人,所以我全都听到了。威洛比的姓名,约翰·威洛比,一再被提到,这才开始引起我的注意,后来她们说得更明白了,他跟格雷小姐的亲事现在一切都已最后安排好,不用再保密了。在几星期内就要举行婚礼,还说了许多准备详情和其他事情。有一件事我尤其记得住,因为这更可以证明说的就是他;她们说婚礼一过,他们就要到萨默塞特郡他的住宅康比·马格纳去。当时我好惊讶啊!我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我打听到那位多嘴的太太名叫埃利森太太,因为我一直待在店里等她们走后才走的,那就是格雷小姐监护人的名字,后来有人告诉我的。” “正是。不过,你还听说格雷小姐拥有五万镑吗?如果要找解释,这就是解释。” “可能是这样吧;威洛比是能做得出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说,声音迟迟疑疑的,“你妹妹——她听说以后怎么——?” “她非常非常痛苦。我只希望她别这样一直痛苦下去。这历来是一种最残酷的折磨。我相信,她从未怀疑过他的眷恋,直到昨天;甚至现在,也许还——但是我相信他大概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他一直都是非常虚伪的!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看来是冷酷无情的。” “啊!”布兰顿上校说,“是的,真是这样!可是你妹妹并不——我记得你曾说过——她对这事的看法不是跟你不大相同的吗?” “你是了解她的脾气的,你大概会相信,要是可能,她还是会非常热切地为他辩解的。” 他没有答话;过不久茶具撤走了,牌桌摆上了,谈话只好停下。他们说话的时候,詹宁斯太太一直高兴地看着他们,等着看达什伍德小姐传话的效果,巴望看到布兰顿上校马上喜气洋洋,变成富于青春活力、满怀希望与幸福的人,不料却看到他整个晚上比平常更加神情严肃,更加心事重重,这使她大为惊讶。 [1] 即威洛比未来的妻子。 [2] 英国谚语:除非是恶风才能使人人遭殃。意即没有对人人都有害的坏事。 [3] 6月24日,英国四结账日之一。 [4] 南非生产的一种饭后酒。 [5] 西伦敦一大街名,街上多的是俱乐部。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玛丽安醒过来,虽然睡着的时间比预料的长,但依旧满怀悲苦,跟昨晚合眼时一样。 埃莉诺极力怂恿她说说自己的想法;到早饭准备好的时候,她们已经把这件事谈了一遍又一遍了;埃莉诺呢,还是认为是威洛比的错,亲切地劝说妹妹,玛丽安呢,依旧感情冲动,说不出一个肯定的意见。她有时竟然认为威洛比不幸和无辜,跟自己一样,有时又灰心绝望,觉得他罪不可恕。她时而对人们的一切议论全然不顾,时而又宁愿永远避开,时而又能坚强抵制。可是在一件事上她却是始终不变的,只要詹宁斯太太到场,她如有可能总是躲开不见她,如果非见不可,也坚决一言不发。她决不相信詹宁斯太太对她的伤心事会有丝毫同情。 “不,不,不,决不可能,”她嚷道,“她根本没有感情。她的好意不是同情;她的温厚不是亲切。她需要的只是谈话资料,她现在喜欢我,只是因为我给她提供了谈话资料。” 埃莉诺不必等到现在,早就知道妹妹对待别人往往不公正,因为她自己心灵纯净,容易激动,也因为她把强烈感情的微妙之处和文雅的举止风度看得过分重要的缘故。如果说世上有一大半人都是聪明善良的,玛丽安就跟其余那小部分人一样,虽然才能出众,气质优异,却既不理智,又有偏见。她要求别人跟自己有同样主张、同样感情,她只凭自己对人们行动的直觉印象判断人家的动机。她们姐妹俩早饭后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她更加认为詹宁斯太太心眼儿坏了;因为这件事尽管是詹宁斯太太出自极大好意,情不自禁做出的举动,却不料玛丽安本人感情脆弱,反而给她带来了新的痛苦。 她走进她们的房间,伸着手拿着一封信,满脸堆笑,满以为送来了安慰,说: “瞧,亲爱的,我给你拿来一件东西,准对你有好处。” 玛丽安听得蛮清楚。她马上想象出眼前放着的是一封威洛比的来信,信上满纸柔情和忏悔,解释过去发生的一切,使她能既满意又信服;而且紧接着威洛比本人就会急匆匆闯进房间,跪在她脚下,他那会说话的眼睛有力地证明信上说的都是真心话。这片刻的幻觉立即被驱散了。她面前的那封信上是她母亲的笔迹,这是从来不会不受欢迎的;这样意外的狂喜,接着来的却是刺心的失望,这使她觉得简直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痛苦。 詹宁斯太太的狠心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即使玛丽安在她最能说会道的时候也无能为力;现在她只能热泪直流,作为对她的谴责了——可是被谴责的人却对此毫无察觉,詹宁斯太太一再说可怜可怜,才退出去,还劝她看看信寻求安慰。但是等她镇静下来看完信,却丝毫也没有得到安慰。每页信纸上都满是威洛比的名字。她母亲仍旧相信她订了婚,照常热烈地信赖他的忠实,她只是由于埃莉诺的请求,才提到要求玛丽安对她们俩更坦率些的,这么一说,加上妈妈对她那么慈爱,对威洛比那样喜欢,对他们俩将来的美满幸福那样坚信,使得她看信时从头到尾一直痛苦地哭个不停。 现在她又急着要回家了;她感到妈妈更亲了——正是由于妈妈过分误信威洛比才觉得更加可亲的,她恨不得马上就走。埃莉诺自己决定不了玛丽安是在伦敦好,还是在巴登好,所以也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只是劝她耐心等着看妈妈怎样说再定;她终于得到了妹妹的同意,等妈妈再来信。 詹宁斯太太比往常早些就离开她们出去了;因为她不让米德尔顿和帕默两家夫妇都跟她一样感伤一番,是安不下心来的;埃莉诺提出要陪她去,她一口拒绝,独自出去了一个上午。埃莉诺于是坐下给母亲写信,述说事情经过,问她要主意,今后怎么办,她心情沉重,知道这将给母亲带去痛苦,而且从母亲给玛丽安的信上看得出她完全未能让母亲有一点思想准备;这时玛丽安看见詹宁斯太太走了,来到客厅,一直坐在埃莉诺写信的桌旁,注视着她一字一字地写,为姐姐做这样艰难的事而悲痛,更为母亲接信时的痛苦而伤心。 她们这样继续了大约一刻钟,这时一阵敲门声使玛丽安吃了一惊,当时她神经过敏,连一点突然的声响都经受不住。 “这能是谁?”埃莉诺嚷道,“又这么早!我还以为我们不至于受打扰呢。” 玛丽安走到窗前。 “是布兰顿上校!”玛丽安恼火地说,“我们总是躲不开他。” “他不会进来,詹宁斯太太不在家。” “那可靠不住,一个无法消磨自己时间的人是根本不在乎打扰别人的。”她退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尽管她的推测是不公正而错误的,事实证明她还是猜对了,因为布兰顿上校果然进来了;埃莉诺相信他是为关心玛丽安而来,而且从他那苦恼忧郁的目光里,从他那简短而却焦急地问候她的情况来看,都看得出这种关切,她觉得妹妹竟然对他那么不尊重,真是不能原谅。 见面问好以后,他说:“我在邦德街遇见了詹宁斯太太,她劝我来;我非常想单独见到你,我想,我来很可能只见到你一个人,所以更愿意听她的劝,就来了。我的目的——我的愿望——我想单独见到你唯一的愿望是——我希望,我相信是——是想借此带来安慰——不,不该说安慰——不是目前的安慰——而是信念,是对你妹妹的纯洁心灵的持久信念。我对她,对你本人,对你母亲的关切——请允许我说些情况证明我的关切吧,这只不过是一种非常真诚的关切,不过是一种热切的愿望,想有所帮助——我想我应该说出来——不过我虽花了那么长时间考虑,确信自己做得对,我还是有几分担心是不是有可能错了?”他停住了。 “我了解你,”埃莉诺说。“你是要告诉我有关威洛比先生的什么事,可以更加看清他的品格的吧。你说出来就是对玛丽安最重大的友谊表示。一切有助于达到那样目的的见闻,都会使我现在就感激不尽,将来到时候她也必会感激的。请你,请你就说给我听吧。” “好吧;简单地说,我去年十月离开巴登庄园的时候——不过这样说你根本摸不着头脑。我得从更早说起。达什伍德小姐,你会看出我说话非常笨拙;我简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我想必须先简单说说我自己的事,我将讲得很短,”他长叹了一声,“这种事,我决不会多噜苏。” 他停了一下,想了想,又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下去。 “你很可能已经完全忘记了那次谈话了吧——(你大概不可能有什么印象了)——我们俩在巴登庄园那天晚上的一次谈话——那晚有舞会——那时我提到过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姑娘,说她有几分像你妹妹玛丽安。” 埃莉诺答道:“是啊,我没有忘记。”他看她还记得这件事,很满意,又说: “除非是我的温情回忆靠不住,有所偏爱,使我产生错觉,她们俩确实非常相像,外貌像,内心也像——同样的热心肠,同样酷爱想象,心情热切。这位姑娘是我的近亲,从小父母双亡,我父亲是她的监护人。我们俩差不多同岁,幼年就是游伴和朋友。我一直爱着她;我们一起长大,我爱她之深,也许你看到我现在抑郁寡欢的低沉样子会觉得我不可能有过那样的感情。她对我的爱情,我相信,跟你妹妹对威洛比一样的热烈,而且也同样的不幸,尽管原因不同。她十七岁时,我永远失去了她。她跟我哥哥结了婚——一桩违反她心愿的婚事。她的产业大,而我们家却负债累累。她舅舅,又是她的监护人,为什么这样做,唯一的解释,我怕,只能是这个原因。我哥哥配不上她,甚至并不爱她。我原希望她对我的爱情能使她顶得住任何困难,一段时间她是顶住了的——但是她的悲苦处境到底还是压倒了她的一切决心,因为她遭受到了无情虐待;虽然她答应过我她决不会——看我说得多乱!这是怎么引起的,我还从未告诉过你。那时我们只差几小时就可以私奔到苏格兰去。我表妹的女仆出于背叛,或是愚蠢,把我们出卖了。我被赶到远方的一位亲属家去住,她也完全失去了自由,不许交际,不准参加任何娱乐活动,我父亲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我对她的坚强信赖太过了,这次打击对我是沉重的——不过,如果她的婚姻是幸福的话,那时我又那么年轻,过几个月也许就会逆来顺受,至少现在也不至于因此悲痛了。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哥哥对她毫无感情;他自己寻欢作乐,无所不至,而且从一开始就待她无情无义。这对一个像布兰顿太太那样年轻活泼,而又毫无经验的人来说,结果就是极其自然的了。开头她还是听天由命,忍受那一切苦难的处境;她把为怀念我而引起的种种悔恨埋在心底,艰苦度日,如果当时她没有活下来,倒也是好事。但是,有这样一个丈夫促使她三心二意,又没有一位朋友劝阻约束她(他们结婚后只几个月我父亲就死了,而我又随团队去了东印度群岛),她的堕落,难道还有什么可怪的?要是我还留在英国的话,也许——可是我原打算离开他们好多年促进他们的幸福,为了这个目的我获准换了防地。她的结婚使我震惊,”他声音非常激动地接着说,“可是跟我大约两年后听到她离婚消息时所受的打击相比,真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了。正是那件事带来了这种忧郁心情——甚至现在一想起当时我受的煎熬——” 他说不下去了,忙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埃莉诺被他的叙述,更被他的痛苦,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出她的关切,走到她身旁,紧握住她的手,感激地恭恭敬敬吻了吻。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能镇静地继续说下去。 “这段悲苦的时间过去后,又过了近三年,我才回英国。当我一回到英国,我第一件心事当然就是去寻找她;但是寻找本身就叫人伤心,又毫无结果。我打听到了第一个勾引她的人后就断了线索,而且完全有理由担心她离开他后在堕落生活里越陷越深了。她的法定津贴跟她的财产既不相称,又不够维持她的舒适生活,而且从我哥哥那里听说,几个月前她的领取津贴权就已经转让给另一个人了。他猜想,他居然能无动于衷地猜想,一定是她胡乱花钱,这当然会带来贫困,因而为了某项急需,不得不把它卖掉的。尽管如此,我到底,在我到英国六个月后,终于找到了她。我自己的一个老仆人,后来遭了难,欠债被拘,我关心他,到债务拘留所去看望他;就是在那里,我可怜的表妹也以同样的原因被拘押在那所房子里。她完全变了样——那么憔悴——她尝遍了痛心的苦难,竟瘦成那个样子!我简直不能相信眼前那个愁苦病弱的人竟就是我热爱过的容貌秀丽、朝气蓬勃、身体健康的姑娘!看见她这模样,我多么伤心啊——可是我不该再描述下去伤你的心了——我已经让你太痛苦了。看样子,她肯定已是肺痨后期,这是——是的,她这种情况倒是我最大的安慰。她的生命已毫无希望,只剩下一点时间可以安排让她死前过得舒适些;这些我都做到了。我把她搬到一间租来的舒适的房间里,派人好好护理;在她还活着的那段短暂时期中,我每天都去看她,陪她到最后一刻。” 他又停住,镇静了一下;埃莉诺可怜他那不幸的朋友的厄运,感情激动,不禁叫出声来。 他说:“我说过你妹妹和我这位堕落的可怜亲人相像,我希望她不至于生气。她们的结局和命运是不可能一样的;如果那位生性美好的姑娘有更坚强的人护持,或者婚姻幸福些的话,她原是可以跟你将看到的另一位的命运完全一样的。可是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啊?看来我是一直在无谓地让你难过。唉!达什伍德小姐——像这样的一件事——十四年没有提了——说起这种事总是难把握自己的!我得镇定些——说得紧凑些。她把她唯一的孩子,一个女孩,托我照管,这是她第一次非法结合的私生女,那时大约三岁。她爱这孩子,一直留在身边。这是对我的一种重大而珍贵的信任;如果我们处境的性质容许的话,我原是会高高兴兴认真尽到责任,亲自照管教育她的;可是我没有家室,没有家;所以我把我的小埃莉莎送到学校住宿。我一有空就去看她,我哥哥死后(他是大约五年前死的,他死后家产才归我所有),她常到德拉福庄园来看我。我说她是我的远亲;可是我很清楚,大家都认为我们的关系要近得多。三年前我才把她接出学校(她刚满十四岁),托一位住在多塞特郡的很体面的妇人照管,她照管着四五个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埃莉莎在那里住了两年,我对她的情况是完全满意的。但是去年二月,就是说大约一年前,她突然失踪了。她的一位年轻友伴要去巴思[1]照看身体不好的父亲,她热切要求同去,我答应了她(现在证明我铸成了大错)。我知道那做父亲的是一位很好的人,我认为他女儿也很好——但她实际并不那么好,因为尽管她一定知道一切情况,却非常固执愚蠢地保密,什么也不肯说,不肯吐露一点线索。他呢,她的父亲,心肠虽好,却不精明,我相信他是一无所知的;因为他平时总不出门,而姑娘们却在镇上逛来逛去,随意交际;他自己完全相信他女儿跟这件事毫无牵连,也极力要我相信。总之,我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只知道她出走了;其他情况都一无所知,这样长达八个月之久。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我怎样猜测,怎样担心,而且我是怎样受煎熬啊!” “天哪!”埃莉诺嚷道,“难道这是可能的吗!难道威洛比会——” 他接下去说:“我得到关于她的第一个消息是去年十月里她自己的来信。信是从德拉福转给我的,就是那天早晨我们正打算到惠特维尔庄园去游览时我接到的信;所以我才突然要离开巴登庄园,我知道当时谁都觉得奇怪,而且我相信还惹几个人生了气。我想,威洛比的眼色在责怪我无礼,破坏了游览的约会时,他决不会想到,我正是为解救一个被他害得又穷又惨的人才被叫走的;可是即便他知道,又会有什么用?你妹妹笑脸相对,他还不是照样欢笑,照样快活?是呀,凡是能同情别人的人决做不出的事,他都已经做了。他糟蹋了这位姑娘的青春和天真,却遗弃了她,让她处境万分悲惨,无家可归,没有帮助,没有朋友,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他离开了她,答应回去;他却既不回去,又不写信,也不给她任何救助。” “这简直无法想象!”埃莉诺大声说道。 “现在他的品质你都看清楚了——挥霍,放荡,而且还有比这两样更可恶的。你现在知道了这一切,想想看,我已经知道了好多礼拜,却还看到你妹妹照样爱他,而且还听说她就要嫁给他,那时我心里该是怎样的感觉,想想看,我该多么为你们全家担心啊。上礼拜我来,看见你一个人在屋,我是决心来弄清事实的,虽然知道真相后该怎么办,我还拿不定主意。当时我的举动你一定觉得奇怪;可是现在你可以理解了。眼看你们一家人这样受骗,眼看你妹妹——可是我能做什么呢?过问吧,毫无希望会有什么结果,有时我还认为或许你妹妹的影响可以把他拉回正路呢。可是现在,他居然这样无耻地对待她,天晓得他从前是想怎样算计她的?不过,不管他曾对她打过什么坏主意,要是她把自己的情况跟我可怜的埃莉莎比一比,仔细想想这位可怜姑娘悲惨绝望的处境,想象一下这位热爱他的姑娘,跟自己一样热爱他,心灵却受到折磨,自怨自艾,终身难忘,这样一比她就会觉得,而且今后也必将觉得,自己的情况真是万幸的了。这种对比一定会对她有用。她会觉得自己的忍苦受难算不了什么。根本不是因为自己行为不检点而遭受苦难,这就无所谓耻辱。正相反,每个朋友都会因此对她越发友爱。朋友们关切她的不幸,尊敬她在不幸中的坚强,一定会对她更加亲密无间。不过,怎样把我告诉你的事转告她,还是你自己斟酌决定吧。你一定最了解,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作用;但是,如果我不是真正由衷地相信会有用,可以减轻她的种种悔恨的话,我是不愿忍痛把我的家庭惨事说出来打扰你的,因为这有点像是存心要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似的。” 他说完,埃莉诺就感激诚挚地向他道了谢,并且说,她相信把一切经过都告诉玛丽安,是可以预料到对妹妹会有实际好处的。 她说:“她总是想方设法为他开脱罪责,这最使我苦恼了;因为这使她心里更加烦躁,倒不如让她彻底了解他是卑鄙无耻的好。开头虽然她会很痛苦,可是我相信过不久她就会轻松些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离开巴登后见到过威洛比没有?” “见过,”他严肃地答道,“见过一次。会见一次是不可避免的。” 埃莉诺看他那神色,吃了一惊,急切地看着他说: “什么!难道你见他是为了——” “我只能这样见他。埃莉莎尽管非常勉强,还是跟我说了她情人的名字;我回城后不到两星期他就回来了,我们约定会面,我要惩罚他的行为,让他自卫。我们都没有受伤,所以这次决斗没有传扬出去。” 埃莉诺叹了口气,心想这样做没有实际必要,可是对一个男子汉和军人,她想还是不要责怪的好。 上校停了一下,说:“母亲和女儿的命运就是这样不幸地相似!而我却把对我的嘱托履行得这么差劲!” “她还在城里吗?” “不在了;我知道她当时快生了,她产后刚能起床,我就把她和孩子搬到乡下,现在还在那里。” 过后不久,他想到自己可能妨碍埃莉诺去陪她妹妹,就结束了访问,临走时她重又同样感激地道了谢,并且对他满怀同情和敬意。 [1] 萨默塞特郡东北部一古城,以温泉著名。 第三十二章 达什伍德小姐很快就把这次谈话的细节对妹妹说了一遍,妹妹的反应却并不完全像她预料会看到的那样。倒不是玛丽安对这事的哪一部分不相信,因为她非常镇静、非常顺从地听着全部经过,既不反驳,也不表示意见,并没有想为威洛比辩护的意思,她流着眼泪,看来是觉得再也无法为他辩护的了。尽管这使埃莉诺相信妹妹已认定他有罪;尽管她满意地看到有了效果,布兰顿上校来时,妹妹不再躲开他,肯跟他说话了,甚至是同情而尊敬地主动找他谈话;尽管她看到妹妹的神情不像从前那样烦躁不宁了,但是她却看不出妹妹的悲苦有所减轻。她的心情的确沉静下来了,但却是一种阴郁沮丧的沉静。威洛比的负心使她伤心,他的丧德更使她心情沉重;他对威廉斯小姐的诱骗和遗弃,那位可怜姑娘的不幸遭遇,还有,说不定他曾打过自己什么坏主意,这一切都在残酷地折磨着她的心,以致她连对埃莉诺都不愿谈自己的心情;她郁郁沉思种种伤心事,默默无言,这比尽情暴露,频繁倾诉,更使她姐姐难过。 达什伍德太太接到埃莉诺的信并回信时的心情和信中的语言一如女儿们所感到的和说过的,无需再提;她失望的痛苦简直不比玛丽安轻,她的愤怒甚至比埃莉诺更甚。她写来长信,一封接着一封,把她的痛苦和想法全都说了出来;说她为玛丽安焦虑不安,劝她在这种不幸中能坚强地挺住。她母亲居然能提到坚强,可见玛丽安遭受的这种折磨多么严重!她居然要女儿控制感情,可见那一件件悔恨事的起因是多么痛心和难堪! 达什伍德太太决定不顾自己的心愿,无论如何也不让玛丽安在那时回巴登,因为在巴登,耳闻目睹的一切都会最强烈最恼人地勾起往事,威洛比的印象会像过去那样经常出现在她眼前。所以她建议女儿们决不要缩短在詹宁斯太太家做客的时间;时间长短虽然没有说定过,但大家都认为至少总得待上五六个礼拜。在那里少不了有各种消遣,各色人和事,以及各种交际,这些在巴登都是找不到的,她还希望有时可以哄得玛丽安对外界发生点兴趣,甚至投身在什么娱乐中,尽管现在她两者都不屑一顾。 至于为了免得再见到威洛比,她母亲觉得留在城里至少也跟在乡下同样安全,因为所有跟她是朋友的人现在一定都不理睬他了。决不会有人故意让他们俩见面;也不可能由于疏忽,让他们猝然相遇;而且在伦敦人多,偶然见面的机会甚至比退居巴登还更少些,因为在巴登,他结了婚要到艾伦汉姆庄园拜访,也许难免要碰见她,这种事开头达什伍德太太只是预见有可能,后来竟相信肯定会发生了。 她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极愿孩子们留在那里;约翰·达什伍德写信告诉她,他们夫妇二月中旬要前去伦敦,她觉得女儿该不时去看看她们的哥哥。 玛丽安答应过妈妈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的,所以并不反对就顺从了,虽然这跟她的心愿和期待完全不同,虽然她觉得这样做十分错误,毫无道理,而且要她继续留在伦敦就使她失去了唯一能减轻痛苦、得到母亲亲切关怀的机会,使她在这样的环境和处境里动不得,那一定会使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宁。 但是,她觉得大可慰藉的是,虽说这对自己是坏事,却会为姐姐带来好处;另一方面,埃莉诺看出,要完全避开爱德华,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可是觉得在伦敦多待些日子虽然有碍自己的幸福,却比让玛丽安马上回德文郡好些,也就聊以自慰了。 她仍旧留神不让妹妹听人提起威洛比的名字。玛丽安尽管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却大受其益;因为无论詹宁斯太太,还是约翰爵士,甚至帕默太太,谁都不当她的面提他。埃莉诺真希望他们在她面前也能同样地克制,但是那是决不可能的,她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听着他们大家表示愤慨的话。 约翰爵士决没有想到能有这种事。“一个我一向那么器重的人!多和气的家伙!我还说过他是英格兰最勇敢的骑手呢!简直莫明其妙!滚他妈的蛋吧!无论在哪里再见到他,绝不理他了。不理他,就是在巴登树林边潜伏打猎的地方也不理他,在那里他们要待在一起,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呢。这么个坏蛋!这么不老实的无赖!上次见面时,他还提过要送我一只福莱生的小狗!要就此和他绝交了!” 帕默太太同样表示了她的气愤。“我决定马上跟他绝交,谢天谢地,我还从未跟他有过什么交往呢。我衷心希望康比·马格纳离克利夫兰庄园不是这么近;不过没有什么关系,反正要去拜访究竟还离得太远;我恨死他了,打定主意决不再提他的名字,我要逢人便告,他简直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 帕默太太的同情还表现在她尽力去打听那即将举行的婚礼的一切详情,以便告诉埃莉诺。她能很快就知道新马车是在哪家车厂造的,谁替威洛比画的像,格雷小姐的服装在哪家大商店里能见到。 这种时刻,米德尔顿夫人安详有礼的淡漠倒给了埃莉诺的情绪以可喜的宽慰,因为别人吵吵嚷嚷的好心好意常常使她苦恼。在他们朋友圈子里,她拿得准至少有那么一个人对此毫无兴趣,这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见到她决不想问长问短,决不会为她妹妹的健康操心,真是个极大的安慰。 一切品质往往会由于当时的具体情况而变得名实不符的;那种过分恳切的慰问有时使她苦恼不堪,反而认为在安慰人时,必不可少的倒是好教养,而不是好心肠。 如果有人老提起这件事,米德尔顿夫人就会每天说上那么一两次:“真是太令人震惊了!”由此表示她知道这件事,而且这种斯文而频繁的表示使她不但一开始就能在见到达什伍德小姐们时丝毫不动感情,并且过不久还能跟她们见面而根本想不起有过这么件事了;她这样维护了女性的尊严,坚决谴责了男性做的错事以后,就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照顾到自己的交际之乐了,因此她决定(虽然约翰爵士有点不大同意),既然威洛比太太即将成为又有钱又高雅的妇人,一等她结了婚,就送名片去致候。 布兰顿上校细心得体的探询是从来不会使达什伍德小姐厌烦的。他曾友好热忱地力图减轻她妹妹的沮丧,因而大受优待,可以跟她亲切谈论她妹妹的失意事,而且他们谈起来总是推心置腹的。他忍痛吐露件件伤心往事和目前的种种屈辱,都在玛丽安有时看他时的怜惜的眼神里,在她那不得不或者主动跟他说话时(虽然不常有)的温和的声音里,获得了最大的报偿。正是这些情况使他相信,他的努力已经增进了她对他的好感,也正是这些情况给予了埃莉诺希望,使她觉得这种好感今后还会增强;但是詹宁斯太太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她只看到布兰顿上校还是跟从前一样表情严肃,只觉得劝他亲自求婚,她已无能为力,劝他让自己代他说媒,也不可能。所以过了两天她就认为不到米迦勒节[1]他们是不会结婚的,施洗约翰节更不必提了,过了一个礼拜,她又认为他们根本不会结婚了。上校与达什伍德小姐相处得很融洽,看来倒像是表明,什么桑树呀,沟渠呀,以及柏木凉亭呀,这些宝贝全都要转让给她了,詹宁斯太太一时间已根本想不到爱德华先生了。 二月初,离收到威洛比的信还不到两周,埃莉诺就碰上了难办的事:她得把他结婚的消息告诉妹妹。她一直留着心,他们如办了婚事,自己一定要尽先知道,因为她很不愿意让玛丽安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结婚启事,原来她看见妹妹每天早晨都在急着仔细阅读报纸哪。 玛丽安听到这消息时强自镇静;她不表示意见,而且开头也没有流泪;不过过一会儿眼泪就会一涌而出,这一整天她那可怜样儿简直跟她刚知道会有这种结局时差不多。 威洛比夫妇婚后就离开了伦敦;埃莉诺希望能劝说妹妹再像从前那样渐渐外出,因为已经没有碰上他们哪一位的危险了,原来妹妹从那次受到打击后还从未出过门呢。 斯蒂尔家两姐妹最近到了霍尔本区的巴特利特大楼她们的表亲家,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她们又出现在康迪特街和贝克莱街两处更显赫的亲戚家里,受到所有主人们非常热烈的欢迎。 只有埃莉诺见到她们觉得遗憾。每次见到她们总给她带来痛苦,露西看见她还在城里没走,那份高兴劲儿真让人受不了,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很有礼貌地应付才好。 “要不是我看到你还在这里,我是会非常失望的,”露西又说了一遍,着重地说出那个“还”字。“但是,我总觉得我会看到你的。我简直敢肯定你暂时还不会离开伦敦;虽然你也记得,你在巴登时告诉过我你待在城里不会超过一个月。可是,当时我就想,到时候你总是会改变主意的。不等你哥哥嫂嫂来就走,那真太可惜了。现在,可不用说了,你是不会忙着要走的了。你没有说到做到,我真高兴死了。” 埃莉诺完全明白她的用意,不得不竭力忍住,装作的确没有说到做到的样子。 “哦,亲爱的,”詹宁斯太太说,“你们路上怎么来的?” 斯蒂尔小姐马上兴冲冲地答道:“我告诉你吧,我们不是乘公共马车,一路都坐驿车,还有一位顶漂亮的哥儿陪我们。戴维斯大夫正要到城里来,所以我们想到跟他一道坐驿车;他非常客气,比我们多花了十个先令,也许十二个呢。” “啊,啊!太好了,真的!”詹宁斯太太嚷道,“而且我保证大夫是个单身汉。” “得了,”斯蒂尔小姐假装傻笑,说,“谁都这样拿大夫开我的玩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表亲们都说我准是打了胜仗;可是我呢,我宣布,我啥时候也没有想到过他。那天我表妹看见他过马路到我们家来,就说:‘哎唷,南希[2],你的情人来了。’我说:‘什么,我的情人!我不懂你说的是谁。大夫根本就不是我的情人。’” “算了,算了,说得倒好听——可是不顶事——我知道,大夫正是你的意中人。” “嗳呀,不是的!”她的表亲[3]假装着了急,答道,“以后再有人这么说,我求求你要反驳的呀。” 詹宁斯太太马上给了她满意的保证,说她决不会反驳,说得斯蒂尔小姐心满意足高兴起来。 露西说了些带敌意的暗语,停了一会儿又再度进攻,说:“达什伍德小姐,我猜你哥哥嫂嫂来城后,你们会去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吧。” “不,我想不会的。” “啊,会的,我敢说你们准会去。” 埃莉诺不愿再反对下去,凑她的趣了。 “达什伍德太太居然舍得放你们俩走开这么长时间,真太好了!” “怎么,这算长!”詹宁斯太太插嘴说,“怎么,她们来串门,还只是刚开始呢!” 露西哑口无言了。 斯蒂尔小姐说:“达什伍德小姐,见不到你妹妹,真遗憾。她不舒服我很难过。”她们到的时候,玛丽安已经离开了房间。 “你真好。我妹妹见不到你们也是会同样难过的;可是这几天她害神经性头痛,可受罪了,不能见客,不能说话。” “哎呀,那可真遗憾!不过像我和露西这样的老朋友——我想她也许会见见我们的;我们一定不说一句话。” 埃莉诺非常客气地谢绝了这个建议。她说,她妹妹也许已经躺在床上,也许只穿着睡衣,所以不能来见她们了。 “啊,要只是这样的话,”斯蒂尔小姐嚷道,“我们还是不妨去见见她。”这样的唐突无礼,埃莉诺觉得有点忍耐不下去了;可是露西尖锐地责怪她姐姐,才省得她费力克制住自己;这一责怪,像往常多次一样,虽然并未给这个妹妹的举止多少增添些可爱,却有助于制止姐姐的失礼。 [1] 9月29日,英国四结账日之一。 [2] 斯蒂尔小姐的教名安妮的爱称。 [3] 此处系指斯蒂尔小姐;上一句话是詹宁斯太太说的。 第三十三章 一天早晨,玛丽安稍加推拒后,答应了她姐姐的恳求,同意跟她和詹宁斯太太一道出去半小时。可是她明白地提出条件,不去访客,只陪她们到萨克维尔街格雷珠宝店去一趟,埃莉诺要去那里谈兑换她母亲几件老式珠宝首饰的事。 她们在珠宝店门口停下时,詹宁斯太太想起街的另一头有一位太太她该去看望一下;她在格雷珠宝店没有事,就决定趁她年轻朋友们办事时去串串门再回来。 达什伍德姐妹上了楼,看见店里已经有很多人,没有人得空来接待,她们不得不等着。她们只好在柜台的一头坐下,那里看来有希望能最快轮到她们;因为只有一名顾客站在那里,埃莉诺觉得可望引起他的注意,顾点礼貌,快点把事办完。可他买东西眼光精明,挑剔讲究,根本顾不上什么礼貌。他要定做一个牙签盒,花了一刻钟把商店里所有的牙签盒都细看议论了一番后,才根据他自己独创的想法,决定他那盒子的大小、式样和装潢;不等这一切办完他是顾不上多注意这两位小姐的,他只是非常无礼地盯了她们三四次;这种举动在埃莉诺脑海里勾起了一个明显的、天生的、十足的庸人的形象和面孔,虽然他穿着头等时髦。 他对她们外貌的那种无礼打量,他在各种牙签盒拿给他看时表现出的嫌这嫌那挑毛病的自负神气,都没有惹起玛丽安鄙视和恼怒的厌烦心情,她对这一切全都熟视无睹;因为她在格雷先生的珠宝店里也能跟在自己卧室里一样,照常专心想自己的心事,照常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这桩买卖终于决定下来了。象牙、金饰和宝石全都指定好,那人说了他必得取到牙签盒的最后日期,慢悠悠地套上手套,又赏了达什伍德小姐们一眼,可是这一眼看来并非表示赞慕的眼色,而是要引人羡慕,然后才洋洋自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神气十足地走了。 埃莉诺赶快办自己的事,快要办完时,又有一个人出现在她身旁。她转过眼看他的面孔,不料却正是她的哥哥。 他们在格雷先生的珠宝店里见面时的热情和欢喜的样子,正足以让人看出他们是兄妹相见。的确,约翰·达什伍德先生见到妹妹们并不觉得遗憾;妹妹们倒也相当满意;他对他们母亲的问候是恭敬殷勤的。 埃莉诺发现他和范妮已经到城里两天了。 他说:“昨天我就很想去看望你们,可是没有能去,因为我们得带小哈利去埃克塞特交易所去看动物,剩下时间都陪着费勒斯太太了。哈利可高兴了。今天早晨,我原是打定主意,如果能抽出半小时空的话,一定去看你们,可是刚到城里总有这么多办不完的事!我到这里来替范妮定制个图章。不过我想明天一定能到贝克莱街去,见见你们的朋友,詹宁斯太太。我听说她家产很大。还有米德尔顿夫妇,你得带我去见见他们呀。他们都是我继母的亲戚,我非常愿意向他们致意。我知道,他们在乡下都是你们顶好的邻居。” “顶好的,真的。他们关心我们的安适,对我们友爱备至,简直没法用言语来表达。” “嗳呀,这样说,我高兴极了;真太高兴了。不过,倒也应该是如此的;他们都是有钱人家,跟你们又是亲戚,理应期望他们能尽到一切礼数和关照,让你们的境况舒适些。这么说,你们住在小别墅里非常舒服了, 什么也不缺了。那地方,爱德华说给我们听过,说得真美;是个最完备的别墅,他说,而且看来那地方你们都非常非常满意。我们听到了,说实在的,也非常满意。” 埃莉诺真有点为她哥哥害臊;幸好詹宁斯太太的仆人来告诉她他家太太已在门口等她们,才省得她答话了。 约翰·达什伍德先生陪她们下楼,在马车门边被介绍给詹宁斯太太,又说了一遍他希望明天能去看望她们,才告辞走了。 他应时来访。嫂嫂没有一起来,他找个借口为她道歉,说:“不过她要陪她母亲,忙得很,实在没有空,哪里也不能去。”虽然如此,詹宁斯太太却马上告诉他,叫她不必客套,因为她们都是表亲,或者说多少都沾点亲,说她不久一定就去拜会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带她的小姑们一起去。他对她们的态度虽然不亲,还是十分和气的;对詹宁斯太太呢,就非常殷勤有礼了;他来后不久,布兰顿上校进来了,他好奇地打量着上校,好像在说,但愿他是个有钱人,好同样向他致敬。 他跟她们一起待了半小时,就要埃莉诺陪他到康迪特街去拜会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天气特别好,她马上答应了。他们刚出宅门,他就开始盘问起来。 “布兰顿上校是什么人?很有钱吗?” “是;他在多塞特郡有一份很大的家产。” “我很高兴。看来他是个非常正派的人,我想,埃莉诺,我祝贺你将来可以非常体面地安个家了,希望很大呀。” “我?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你。我仔细地观察过他,我相信没有错。他家产多大?” “我想,一年大约有两千镑吧。” “一年有两千镑,”他说罢,鼓足了劲儿,极其激昂慷慨地又说: “埃莉诺,为了你,我衷心希望他要是有两倍那么多就好了。” “我当然相信你的好意,”埃莉诺答道,“可是我确实知道布兰顿上校根本无意要娶我呀。” “埃莉诺,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你这方面稍稍使点劲就能抓住他的。也许现在他还犹疑不定;也许因为你财产少使他畏缩不前;也许他的朋友们都在劝阻他。但是只要稍微献献殷勤,鼓励鼓励,你就能抓住他,让他不由自主,这是姑娘们很容易办到的呀。你为什么不可以对他试试,没有理由不可以嘛。你以前一厢情愿地对人钟情——总之,说到那种攀亲,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你知道,阻碍重重,万难克服——你是明白人,决不会看不到。布兰顿上校正合适嘛;我这方面一定尽力对他殷勤,让他喜欢你和你家里的人。这门亲事,大家都一定满意。总而言之,这种事,”他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小声说,“是各方面都会非常欢迎的。”可是,他还是自己镇定了一下,又说,“那就是说,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朋友们全都真心惦记着要看见你圆满成家呢,尤其是范妮,我可以告诉你,她总是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还有她母亲,费勒斯太太,她脾气非常好,这件事肯定会使她非常高兴,那天她自己就这么说来着。” 埃莉诺不愿理睬,不予回答。 他继续说:“现在要是范妮有个弟弟、我有个妹妹同时都安了家,倒很奇特,也蛮滑稽。可是这并非很不可能的事呢。” 埃莉诺断然地说:“爱德华·费勒斯先生难道要结婚了?” “还没有具体定下,不过确是在考虑这件事。他有个顶好的妈妈。费勒斯太太可大方啦,如果结了婚,她就会出面,决定一年给他一千镑。对方是尊贵的莫顿小姐。已故莫顿爵士的独生女,有三万镑家产——双方都称心合意,早晚会结婚,毫无问题。做母亲的一年拿出一千镑,永远传给儿子,这数目真不小啊;不过,费勒斯太太有一颗高贵的心。再说一个她大方的例子给你听听——那天我们刚到城里,她知道我们当时不可能手头很宽裕,就把钞票交到范妮手里,竟有两百镑之多。这笔钱很受欢迎,因为我们住在这里,开销一定很大的。” 他停下来等她表示同意和同情,而她却不无勉强地说: “你在城乡两处开销当然不会小,可是你的收入也大呀。” “我想,倒也不像人们猜测的那么大。可是,我并不想哭穷;毫无疑问,收入是蛮可观的,而且,我希望迟早还会更好些。把诺兰公地圈进来,现在正在进行,这笔开销可不是闹着玩的。另外这半年我还买了一处小产业——东金汉农场,你一定记得,就是老吉布森从前住的地方。那地方从各方面看我都非常想弄到手,又紧靠我自己的产业,我非买下不可。如果落到别人手里,我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人要想方便就得花钱,这就花了我一大笔钱。” “你是认为那产业本身实际不值那么多?” “嘿,我想不至于吧。我第二天就可以卖出,还可以有赚头;不过说起我付的价钱,真差一点就吃了大亏呢;因为那时股票大跌,如果不是我银行里存款够用,我就得卖出股票,大大亏本的。” 埃莉诺只能笑笑。 “我们初到诺兰庄园时,还花了很大的其他必不可少的开销呢。你很清楚,我们尊敬的父亲把存在诺兰庄园的斯坦希尔老家的所有的动产全都遗赠给你母亲了(都是非常值钱的东西)。我决不是抱怨他这样做;他当然有权自由处理他自己的财产。可是结果呢,我们就不得不大批购进台布床单呀、瓷器呀等等,填补上拿走的东西。你看,花去了这么多一笔笔钱,我们还谈得上什么富裕,而费勒斯太太的美意该是多受欢迎啊。” “当然喽,”埃莉诺说,“有费勒斯太太慷慨帮助,我想你们还是可以过得很舒适的。” 他一本正经地答道:“再过一两年也许差不多;不过,还有好多事要办呢。范妮的花房还没有铺上一块石板,花园还只是定了个规划。” “花房盖在哪里?” “就在宅子后边小丘上。那些老栗树全得砍掉,腾出地方来。那将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目标,从园子的许多地方都看得见,花园就紧靠前边,顺坡而下,会特别好看的。已经把坡上那一块块原有的乱草丛全都清除掉了。” 埃莉诺暗自关切并责怪这些做法,非常庆幸玛丽安不在场,不致听到这种使人恼火的事。 现在他已说清他没有钱,下次再到格雷珠宝店就不必为妹妹们每人买一副耳环了,他这才感到愉快了些,开始向埃莉诺道贺,她结识到詹宁斯太太这样一位朋友。 “她看来真是一位非常可贵的妇人。她的住宅、生活派头,全都说明她收入很大,这种朋友不但现在对你们大有用处,而且到头来终归会是有实惠的。她约你们到城里来,可真是件对你们非常有利的大事呀;真的,这全都说明她非常喜欢你们,她死的时候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她一定会留下大笔遗产。” “我却认为根本不会;因为她只有寡妇所得产[1],规定要传给她的孩子们的。” “但是她决不会把进款全都花光的。一般谨慎的人不会干那种事;她省下的钱总能自己做主的呀。” “难道你不认为,她会把省下的钱都留给她的女儿们,不可能给我们吗?” “她的女儿们都嫁到了富裕人家,所以我看她完全没有必要在遗嘱里再传给她们什么了。然而,依我看,她既然这样关心你们,这样款待你们,她就是答应了你们有权要求她将来照顾你们,这是一位有良心的妇人不会忽视的事。她对你们的态度再亲切不过了;她简直不可能做了这一切而毫不意识到会引起人家对继承遗产的种种期望的。” “但是她并没有引起与此最有关的人什么期望呀。嗳呀,哥哥,你为我们的福利和好运气真是操心得太过分了。” “唉,真是的,”他说,好像镇定了下来,“人是不能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说,亲爱的埃莉诺,玛丽安怎么了?——她好像很不舒服,脸上没有血色,人也瘦多了。她病了吗?” “她不舒服,一直神经不安定,已经好几个礼拜了。” “那真让我难过。她这种年龄,只要害点病,青春时期就完蛋了!她的青春很短呀!去年九月她还是位顶漂亮的姑娘,比谁都不差,同样能引人爱慕。她的美有种姿态特别招男人欢喜。我记得范妮从前常说她会比你出嫁早,比你嫁得好;这不是说她并不非常喜欢你——不过是她偶尔想起这么说说罢了。可是她看错了。我说不准玛丽安现在能否嫁上一个年收入在五六百镑以上的男人,而你要不比她强才怪呢。多塞特郡!我对多塞特郡很不熟悉,可是,我亲爱的埃莉诺!我会非常乐意多了解了解的;而且我想我可以保证,最早最愿意到你家作客的人中一定有范妮和我本人。” 埃莉诺十分认真地要他相信,她不可能嫁给布兰顿上校;可是他的这种盼望,那么一厢情愿,总也不肯放弃,他是真正决心要跟那位先生多接触,一心一意促成这门亲事的。他本人根本没有帮过妹妹们的忙,心有内疚,所以特别盼着别人都能多尽点力;为补偿自己的缺乏关心,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布兰顿上校向妹妹求婚,或者詹宁斯太太赠送遗产。 他们碰巧赶上米德尔顿夫人在家,临走前约翰爵士也进了门。双方好一阵殷勤客套。约翰爵士是什么人都喜欢结交的,约翰·达什伍德先生虽然对养马看来所知不多,他却当即断定爵士是个非常温厚的人;而米德尔顿夫人看见他时髦的外表也认为他是值得结交的人;约翰·达什伍德先生觉得这夫妻两个都不错,满意地走了。 他跟他妹妹走回去时,说:“我这可有大好消息带给范妮了。米德尔顿夫人真是位非常文雅的妇人!正是范妮欢喜结识的人,我相信。还有詹宁斯太太,她端庄有礼,虽然不及她女儿文雅。你嫂子即使去拜会她,也用不着顾虑了;说实话,她原是有点顾虑的,那也很自然;因为我们只知道詹宁斯太太是位寡妇,丈夫的钱全都挣得不大体面;范妮和费勒斯太太对她原是有强烈偏见的,觉得无论她还是她的女儿们都不是范妮该结交的人。可是现在我可以告诉范妮了,她们母女全都会让她顶顶满意的。” [1] 丈夫生前指定由妻子继承的遗产。 第三十四章 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对她丈夫的判断非常信任,所以第二天,她就去拜会了詹宁斯太太和她的女儿;她对丈夫的信任没有落空,她发现连詹宁斯太太,就是跟她小姑们住在一起的那位太太,也不是不配她结交的人;至于米德尔顿爵士夫人嘛,她觉得真是一位世上最可爱的太太! 米德尔顿夫人也同样喜欢约翰·达什伍德太太。两人都冷淡自私,彼此很合得来;两人都好拘泥无意义的礼节,又都庸碌无知,所以彼此就意气相投了。 可是,对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的态度,米德尔顿夫人虽然有好感,詹宁斯太太却看不中,在她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态度傲慢、说话不诚恳的小妇人,跟她小姑们见面时毫无感情,对她们简直就没说什么话;因为在她光临贝克莱街的一刻钟里,至少有一半时间都光是坐着,不言不语的。 埃莉诺很想知道那时爱德华是不是在城里,虽然不愿问;可是范妮无论如何决不肯当她面主动提他的名字,不等到能告诉埃莉诺他和莫顿小姐的婚事已定,或者她丈夫对布兰顿上校的期待有了着落的时候,她是不会提的;因为她相信他们仍在热恋着,无论如何随时随地都得把他们拆开,越当心越好。虽然如此,她不愿说的这个消息,不久却从另一方面漏了出来。过不久,露西就来求得埃莉诺的同情,说爱德华已经跟达什伍德夫妇一起到了城里,而她却不能跟他会面。还说他不敢到巴特利特大楼去,是怕人察觉,尽管他们俩都急着相会,却不能当面倾诉相思,目前只能靠写信。 爱德华本人却在短短时间里两次到贝克莱街来拜望,让她们知道他已在城里了。她们早晨有事出去,有两次回来时发现桌上有他的名片。他来过,埃莉诺很高兴,没有见到他的面,却更合意。 约翰·达什伍德夫妇结识了米德尔顿一家人,非常高兴,虽然他们不大有请客送礼的习惯,还是下决心要请他们吃顿饭,因此结识后不久,就请他们到哈莱街来了。他们在那里租了一所很好的房子,租期三个月。他们也请了妹妹们和詹宁斯太太;约翰·达什伍德很仔细,他把布兰顿上校硬拉了来,上校对他的殷勤好意虽然觉得有点意外,却非常乐意接受,因为他总是欢喜跟达什伍德姐妹们在一起的。他们将要会见费勒斯太太,但是埃莉诺却无法打听她的儿子们会不会也在场。虽然如此,她还是期望能见到她,所以对这次约会很感兴趣;因为尽管现在会见爱德华的母亲时,她能不再像过去那样预感焦虑,心情非常不安了,尽管现在她能十分坦然地见她,无论她怎样看待自己都无所谓了,但是她想见一见费勒斯太太,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好奇心依然是强烈的。 她这样期待着这次约会,不久以后兴趣更大了,这可不是说更愉快了,而是更强烈了,因为她听说斯蒂尔姐妹俩也要去。 虽然露西实际并不文雅,她姐姐甚至连有教养也说不上,可是她们会献殷勤,让米德尔顿夫人看着顺眼,赢得了她的极大欢心,所以约翰爵士一提出请她们来康迪特街住一两个礼拜,她马上就同意;而且在听说约翰·达什伍德家请客的时候,刚好斯蒂尔姐妹已定在这次宴会前几天来康迪特街作客,这就对她们特别有利了。 她们能受到约翰·达什伍德太太这样的接待,让她们在她的宴会桌上有席位,并非因为她们是照顾她弟弟多年的那位绅士的甥女的缘故;但她们是米德尔顿夫人家的客人,那就一定得受到欢迎了。露西早就想让这家人见见她本人,想直接观察观察他们各人的性格,看清自己的困难所在,还想有机会尽力讨好他们,所以她接到他们的请柬时,真是少有的快乐。 对埃莉诺来说,请柬的作用就大不一样了。她马上就断定,既然爱德华跟他母亲住在一起,姐姐请客,请了母亲,一定也请了他;而在那一切事情发生之后,第一次跟他见面,却有露西在场!她简直不知道怎么能经受得了! 这种忧虑大概不是全凭理智判断的,当然也全无事实根据。可是解除她这个忧虑的却不是因为她自己恢复了冷静,而是出自露西的好意;露西告诉她爱德华星期二准定不会到哈莱街去,她原以为这一定会使埃莉诺大失所望,她甚至还说他是因为对自己热恋才躲开,怕见面无法掩饰,想借此更使埃莉诺痛苦。 那重大的日子,星期二到了,两位姑娘即将跟这位可怕的婆婆见面了。 她们俩一起上楼时,露西说:“可怜我吧,达什伍德小姐!”——原来米德尔顿一家紧跟在詹宁斯太太一家后面也到了,所以她们跟着仆人一起上楼——“这里只有你能同情我。哎呀,我简直站不住了。老天爷!——一会儿我就要见到我一辈子幸福所依靠的那个人了——那个即将成为我婆婆的人!” 埃莉诺原可以跟她说她们即将见到的可能是莫顿小姐的婆婆,不是她的婆婆,马上让她松快松快,可是她没有说,反而非常热诚地告诉她,她真同情她——这使露西大出意外,她自己虽然确是心里七上八下,原以为这至少也会让埃莉诺禁不住妒忌自己的。 费勒斯太太是个瘦小的妇人,身子直挺挺的,简直近于拘谨,脸色严肃,简直近于乖戾。她脸色淡黄;小鼻子,小眼睛,既不美,当然也无表情;幸亏她眉头紧皱,显出傲慢暴戾的生硬性格,才使她那样子不致平庸无生气。她不大说话,不像一般妇人那样,她是有多少念头就说多少话的;现在从她嘴里漏出的几句话,没有一句说到达什伍德小姐,她只瞟了她一眼,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决不喜欢她。 这种态度,现在已经不能引起埃莉诺的不快了。几个月前,这原是会使她特别伤心的,可是现在想这样使她痛苦,费勒斯太太已无能为力;费勒斯太太对斯蒂尔姐妹的态度完全不同——这是故意做作,为了更加贬低她——但她只觉得可笑。她看见她们母女俩对露西和颜悦色的样子不禁笑了——因为她们特别看中了露西——但是,如果她们跟她一样了解底细,露西就恰恰正是她们最该伤害的人;而她本人,比较地说来,是无从惹恼她们的,但却被她们俩故意冷淡。她一面嘲笑她们把好意摆错了地方,一面想到这种好意是来自居心不良的愚蠢无知,而且看到斯蒂尔姐妹殷勤作态,想继续博得人家的青睐,她不能不对这四个人全都极其鄙夷了。 露西受到如此体面的青睐,得意非凡,而斯蒂尔小姐呢,也是快乐无比,只差没有人提到戴维斯大夫来开她的玩笑了。 宴会丰盛,仆役很多,一切都说明女主人想卖弄,男主人花得起。虽然为诺兰庄园要搞装修和扩建,虽然主人曾一度为支出几千镑差点不得不亏本抛出股票,尽管他曾说过这些事使他受窘,却什么迹象也看不出他手头拮据来;除了谈话以外,一切都不显得贫乏。可是在这方面的贫乏却是很大的。约翰·达什伍德自己要说的话就不多,他妻子就更少了。不过这倒并不怎么特别丢脸,因为几位主客也全是这种情况,他们几乎全都在努力想说话中听,却都苦于无能为力,缺这缺那——缺乏常识,或是天生愚钝,或是不学无术;缺乏风雅,缺乏活力,缺乏精神。 太太小姐们退席后来到客厅里,谈话的贫乏就更加显著了,因为男人们已经改换了一些话题——他们谈政治,谈圈地,谈驯马——可是这些全都谈完了,只剩下一件事太太小姐们还谈得起来,一直谈到端来了咖啡;那就是比较比较哈利·达什伍德和米德尔顿夫人的二儿子威廉两个人谁高谁矮,他们俩差不多同岁。 两个孩子如果都在场,马上量一量,事情原是非常容易解决的;可是因为只有哈利在,双方都只好凭空猜想,每人都有权坚持己见,一遍又一遍,说个没完。 参加的人是这样的: 两位妈妈,虽然都确信自己的儿子高些,却说另一个高,表示客气。 两位外婆,同样偏心,却更顶真,都支持自家的孩子,各不相让。 露西对两位妈妈都想讨好,说两个孩子按年龄说都长得特别高,简直分不出谁高谁矮;而斯蒂尔小姐呢,她本领更大,一口就说了出来,两个孩子都高。 埃莉诺已经表示过意见,说威廉高些,这就得罪了费勒斯太太,范妮更是生气;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玛丽安呢,问到她时,她说没有意见,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就把她们全都得罪了。 埃莉诺在搬出诺兰庄园之前,曾为她嫂嫂画过一对非常好看的屏风摆设,这时刚刚装裱好拿回来,摆在她现在的客厅里做装饰;约翰·达什伍德跟着其他几个男人进屋时看见了这对屏风,便忙献殷勤,递给布兰顿上校观赏。 他说:“这是我大妹妹画的,你有眼力,我相信你会喜欢的。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看见过她的作品,不过大家都说她画得极好。” 上校虽然一概否认自己是什么行家,却热烈赞美这对屏风,他对达什伍德小姐的作品一向是无不赞赏的;这当然引起了其他人的好奇,于是大家就传观着屏风。费勒斯太太不知道是达什伍德小姐的作品,特意要看看;经过米德尔顿夫人赞许,表示满意之后,范妮就把屏风捧给她母亲看,同时有意告诉她,是达什伍德小姐的作品。 “哼!”费勒斯太太说。“很好看。”她看也没看,就还给了她女儿。 范妮大概一时觉得她母亲已经粗暴得够可以的了,因为她脸一红,马上说: “妈妈,很好看,是不?”但是又怕自己说得太客气太恭维了,立刻又说: “妈妈,您看是不是有点莫顿小姐的绘画风格?她的确画得最可爱了。她最近的一张风景画画得多美呀!” “真美。她是干什么事都干得出色的。” 玛丽安这可受不住了。她早就对费勒斯太太非常不满;这样不合时宜地夸奖别人,贬低埃莉诺,尽管她一点也不明白她们真正的意图何在,却惹得她怒气冲冲,马上激动地说: “这种夸奖真新鲜!莫顿小姐关我们什么事?谁认识她?谁管她画得好坏?我们考虑的和说的,是埃莉诺。” 她这样说过,就把屏风从她嫂嫂手里拿过来,自己一本正经地赞赏起来。 费勒斯太太看来气极了,身子挺得更僵直了,说了这句尖刻的话来回击:“莫顿小姐可是莫顿爵士的女儿啊。” 范妮也非常生气,她丈夫却被妹妹的大胆吓坏了。埃莉诺并不大在意惹得玛丽安发火的事情本身,倒是妹妹的激动使她难过得多;可是布兰顿上校的眼神却表现出他从中看到了玛丽安的亲切善良,看到了一颗容不得姐姐受一点怠慢的热情的心,他是一直注视着她的。 这时玛丽安的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费勒斯太太对她姐姐处处冰冷无礼,她觉得,看来这是预示姐姐会碰到重重阻碍和种种苦恼,这是她自己受过创伤的心灵教她一想起就感到毛骨悚然的;过了一会儿,她感情激动,情不自禁地走到姐姐的椅子旁,一手钩住她的脖子,一面脸贴脸地热切地低声说: “亲爱的、亲爱的埃莉诺,别理她们。别为她们惹得你不快活。” 她说不下去了;她支持不住,脸伏在姐姐肩上,哭了起来。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几乎人人都很关心。布兰顿上校站起来,不自觉地走到了她们跟前。詹宁斯太太非常理解地说了声“哎,可怜的孩子”,马上把自己的嗅盐给了她。约翰爵士恨透了造成这种精神悲痛的那个人,立即换了座位,坐到露西·斯蒂尔身旁,悄悄地把那件可恶的事情的全部经过简单地说给她听。 可是,几分钟后,玛丽安就好了些,止住了这阵忙乱,她跟大家坐在一起了;不过整个晚上她心里还保留着发生过的事的印象。 她哥哥一有机会跟布兰顿上校说上话,就低声对他说:“可怜的玛丽安!她没有她姐姐身体好——她非常容易激动——她没有埃莉诺那样的体质;而且一位年轻姑娘,过去是个美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魅力,应该说是非常难堪的。你也许想不到,几个月前玛丽安确是异常漂亮的——跟埃莉诺差不多一样漂亮。现在你瞧一切可全完了。” 第三十五章 埃莉诺想见到费勒斯太太的这种好奇心满足了。她看出来,有了这个人,两家人的关系要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了。她已经领教了她的傲慢、刻薄和对自己死抱成见,她明白,即使爱德华其他方面不受约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困难重重的,订婚必然会受到刁难,结婚必然会拖延下去;她看得很清楚,幸亏一个更大的障碍使她不致忍受费勒斯太太的无事生非,不致一切仰承她的鼻息,不必处处讨她的好,她简直要为自己庆幸了。爱德华被露西缠住不放,她即使还不能觉得十分高兴的话,至少可以肯定,如果露西能可爱些,她是应该高兴的。 她很奇怪,露西怎么能因为费勒斯太太对她客气,居然就那样兴高采烈;怎么能被利欲和虚荣弄瞎了眼,居然看不出,人家对她殷勤看来只是因为她不是埃莉诺,而她却真心以为那是对她本人的恭维——人家看中她只是因为不了解她的真实情况,而她却那样受宠若惊。可是事实确是如此,不但当时露西的眼睛表露了出来,而且第二天又如此,更加露骨了;因为她特意要求米德尔顿夫人让她在贝克莱街下车,期望能有机会单独见到埃莉诺,告诉她自己多么快活。 机会倒也凑巧,因为她刚到不久,帕默太太就叫人带信来,把詹宁斯太太请走了。 詹宁斯太太一走,露西就大声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是来跟你说说我是多么幸福的。昨天费勒斯太太待我这样好,还能有比这更叫人感到荣幸的吗?她是多么和蔼可亲呀!你晓得,一想到见她的面,我是多么害怕来着;可是就在引见的那一时刻,她的态度却那么亲热,简直是在说,她早已喜欢上我了。你瞧,不是这样的吗?你全都看见了;难道你不觉得非常感动?” “她对你的确很客气。” “客气!难道你只觉得是客气?我看到的可多得多呢!她那样的好意,只有我有份呀!她不骄傲,不摆架子,你嫂子也完全一样——亲切极了,和蔼极了!” 埃莉诺想说些别的,但是露西坚持要她承认自己有理由快活,埃莉诺不得不接着说下去。 她说:“如果她们知道你们订了婚,她们能这样对待你,那当然再好没有了;可是既然情况不是这样——” 露西马上答道:“我就料到你会这样说的,但是费勒斯太太如果不喜欢我,她毫无理由要装作喜欢我的样子呀。只要她喜欢我,那就万事大吉。你别说得我灰心丧气的。我知道一切准都顺利,我一向惦记着的那件事根本不会有什么困难了。费勒斯太太是位可爱的太太,你嫂子也一样。她们俩全都是可爱的太太,真的!我真不明白,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多么让人喜爱!” 埃莉诺没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 “你病了吗,达什伍德小姐?你好像没有精神——你不说话;你肯定是不舒服了。” “我身体还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你身体好,我打心眼儿里高兴,不过的确看不出来。你要是病了,我可会难过的。你一向都是我最大的安慰呀!天晓得,要是没有你的友谊,我怎么得了。” 埃莉诺好歹客气地回了一句话,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做到了。但是露西却好像满意了,她立即答道: “真的,我完全相信你对我的关心,除了爱德华的爱情,你对我的关心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了。可怜的爱德华!不过,现在倒有了件好事。我们能见面了,会常常见面的,因为米德尔顿夫人看中了约翰·达什伍德太太,所以敢保我们会常去哈莱街的,而爱德华一半时间都跟他姐姐在一起。还有,现在米德尔顿夫人跟费勒斯太太也会有来往;费勒斯太太和你嫂子都不止一次说过,她们无论什么时候都高兴见到我,她们真好。她们就是这样可爱的两位太太!我敢保你要是告诉你嫂子我是怎样看她的,你怎么说都不会说过头的。” 但是埃莉诺丝毫不愿多说什么,让她存有希望,自己会跟嫂子说去。露西接着说: “如果费勒斯太太不喜欢我,我马上就会看出来的。比如说,如果她仅仅对我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以后再也不理睬我,再也没有好眼色看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拿那样冷淡的态度对待我,我是会撒开手,死了心的。我可受不了那种对待。因为我知道,她要是真不喜欢谁,她就会横看竖看不顺眼的。” 埃莉诺没能对这种得意洋洋的客气话作答,因为门开了,仆人通报费勒斯先生到,于是爱德华马上走进来了。 这一刻可僵得很;每人脸上都露了出来。他们的样子全都显得非常不自然。爱德华又想进屋又想退出去。这正是他们每个人都想极力避免的局面,现在却最难堪地落到他们头上。不但三个人碰到了一起,而且没有其他人在场可以解围。两位小姐先稳住了神。露西觉得自己不该先出头,表面上还得保密。所以她只能眉目传情,稍稍招呼他一下,就不做声了。 但是对埃莉诺来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为了他,为自己,她都急切想做得妥帖,所以她镇定了一下,就迫使自己对他表示欢迎,神情和态度简直都可以说是从容而直率的;她又努力了一下,再加了一把劲,就显得更加自然了。她决不能因为露西在场,自己又受了些委屈,就不肯说见到他很高兴,并且表示道歉,因为他上次来贝克莱街时,碰巧她们不在家。她决不肯被露西监视的目光吓住,不敢向他殷切致候,尽管当时她就看见露西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其实他是朋友,又算亲戚,本应受到亲切接待的。 她的态度多少让爱德华放了点心,敢坐下来了;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当然还局促不安,不如小姐们镇静,虽然男人们一般是不大会这样的;因为他的心情既不能像露西那样满不在乎,又不能像埃莉诺那样心安理得。 露西一本正经,神色不动,好像决心不肯让别人轻松些似的,她一句话也不说,因此话几乎都是埃莉诺在说,她不得不主动把一切有关她母亲的健康,她们怎样到城里来等等的事都说了,这都是本该爱德华询问的,可是他却一句也没有问。 她勉强自己做的事并未到此为止。过不久她竟贸然决定借口去找玛丽安,让他们俩留在一起;她果真这样做了,而且做得极其大方;她在楼梯平台上,以非常高尚的毅力徘徊了几分钟才到她妹妹那里去。可是这样一来,爱德华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玛丽安高兴得立即冲进客厅来。她见到他时的那副快乐样子,跟她一贯的感情一样,本身强烈,表达得也强烈。 她一见到他就伸出一只手去让他握,说话的语气则表现出姐妹的亲切。 “亲爱的爱德华!”她说道,“这真是天大的幸福时刻!你这一来,简直一切缺陷都抵消了!” 爱德华想适当地回报她的亲切,可是当着这样一些人的面,他心里话一点也不敢说。他们又都坐下,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这时玛丽安用深情的目光,一会儿看着爱德华,一会儿看着姐姐,只觉得非常遗憾的是,有露西在场真讨厌,把他们相互见面的快乐给破坏了。爱德华先开口,他说玛丽安模样儿变了,怕是在伦敦生活不适应吧。 “唉呀!别管我!”她很有精神而认真地答道,可是说话时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了,“别管我身体怎么样吧!你瞧,埃莉诺很好。对我们俩来说,那就尽够了。” 她说这话并不存心要让爱德华或埃莉诺轻松些,也不为了要博得露西的好感。露西抬眼望着玛丽安,脸色不大好看。 “你喜欢伦敦不?”爱德华想随便说些什么,好换个话题。 “一点也不喜欢。原以为这里有许多开心事的,可是一件也没有碰上。见到你,爱德华,这是伦敦给我的唯一舒心事了;谢天谢地,你还是老样子,没有变!” 她住了口——没有人说话了。 她马上又说:“我想,埃莉诺,我们回巴登时,得让爱德华送我们。我看,我们过一两个礼拜就要走了;我相信,爱德华大概不会不愿接受这份差事吧。” 可怜的爱德华咕哝了一句;但是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玛丽安看他那激动不安的样子,一下子就按她自己最如意的想法去解释。她倒是完全满意了,马上谈起别的事来。 “爱德华,昨天我们在哈莱街待了一天,可受罪了!那么无聊,无聊得要命!这事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不过现在不能说。” 她可真这样令人敬佩地解事,把话都扣下了,等人少时私下说,因为她要说,她觉得他们那些共同的亲戚比过去更不顺眼了,她尤其讨厌他的母亲。 “可是为什么你不在那里,爱德华?为什么你没有去?” “我别处有约会。” “约会!——可是,有这样一些朋友要会面,约会去不去还有什么关系?” 露西急着要多少报复她一下,就说道:“玛丽安小姐,你大概认为年轻人对约会,不管重要不重要,只要不愿去,总是不在乎守不守约的吧。” 埃莉诺很生气,但是玛丽安却好像全未理会这句讽刺话似的,因为她还是平平静静地回答: “当然不是这样;因为,说正经的,我完全相信爱德华没去哈莱街只是因为他心肠好。我确实相信他具有最能体贴人的好心肠;每次约会,无论多么无关紧要,无论自己怎样没兴趣或者不喜欢,他都是非常重视地赴约的。他最怕让人痛苦,最怕辜负人家的期望,他是我认识的最不会自私的人。爱德华,我是实话实说。怎么!说你好,你不愿听?那你就别做我的朋友;凡是让我敬爱的人都得听我的公开赞扬。” 可是,她这种赞扬在目前情况下,对她三分之二的听众恰恰特别不对胃口,爱德华更是听不下去,所以他很快站起身要走。 “这么快就走!”玛丽安说,“我亲爱的爱德华,这可不行。” 她稍稍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对他说,露西是不会待多久的。但是连这样的鼓励都没有用,他还是要走;而露西呢,即使他待上两小时,她也是不会先走的;他走后不久,她就也走了。 她走后,玛丽安说:“什么事让她老往这里跑!难道她看不出我们要她走开!多惹爱德华讨厌呐!” “那怎么会!——我们都是他的朋友,露西认识他比我们谁都早些。他愿意见我们,也一样愿意见她,很自然的嘛!” 玛丽安瞪着眼看她,说:“埃莉诺,你知道,你这种说法我可受不了。你如果只是想要人反驳你,我想一定是这样,你该想到,我决不会做那样的事。我决不愿上人家的当,说出那样实际不需要的废话的。” 说完,她就离开房间;埃莉诺不敢跟她出来再说什么,因为她既然答应过替露西保密,她就没有什么话好说,能让玛丽安信服的了;尽管这是妹妹的误解,但继续错下去后果会是痛苦的,她也只好忍住。她只希望爱德华不要经常来,让她或他本人再听到玛丽安误解的热情话而受窘,不致再度遭受他们这次会面带来的其他痛苦——而这却是她完全有理由预料会有的事。 第三十六章 他们这次会见后不几天,报上公布,托马斯·帕默先生的太太平安生子,后继有人了;这是一条非常令人关心、令人满意的消息,至少对所有那些早有所闻的他家近亲是如此。 这件事是詹宁斯太太的重大喜事,因此,暂时改变了她的时间安排,也同样影响了她年轻朋友们的交际活动;因为詹宁斯太太想尽可能多陪陪夏洛蒂,所以每天早晨穿着完毕就马上到她家去,晚上很晚才回来;达什伍德姐妹则接受米德尔顿家的特意邀请,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康迪特街度过。她们如果为自己的舒适着想,是宁愿留在詹宁斯太太家的,至少每天上午;可是这样的事不能苛求,辜负大家的好意。因此她们就得每天都跟米德尔顿夫人和斯蒂尔姐妹俩度过时光了,其实她们来做客,这几位只是口头上邀请邀请,原是毫不重视的。 对米德尔顿夫人来说,她们见识太多,并不是合意的伴侣;而斯蒂尔姐妹则认为她们闯进了她们的领域,占了她们想独占的友好款待,因而妒忌她们。米德尔顿夫人对埃莉诺和玛丽安的态度虽然极有礼貌,却绝不是真正喜欢她们。她不能相信她们脾气好,因为她们既不奉承她也不夸她的孩子们;她觉得她们好挖苦人,因为她们喜欢读书;她大概并不真正懂得什么叫挖苦;可是这倒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一般用来指责人的词儿,顺口就能说出来。 有她们在场,对她,对露西,都很不方便。这既妨碍了米德尔顿夫人游手好闲,也妨碍了露西的忙忙碌碌。米德尔顿夫人怕当着她们的面啥也不干,难以为情;露西怕她们看不起自己的故作殷勤,而如果她们不在场,这对她来说,想起来、做起来都是得意的事。有她们没她们,在三个人当中,最无所谓的是斯蒂尔小姐;她们原是有办法能让她毫不介意的。她们俩只要有一个把玛丽安和威洛比先生之间的整个情况全部详细地讲给她听,那么,虽然她们来了她得让出饭后炉旁最好的座位,她也会觉得非常值得的。但是却没有这种和解;因为她虽然常常对埃莉诺露出可怜她妹妹的表情,而且还不止一次地当着玛丽安的面不经意地说过情人负心实在可恶的话,却都毫不起作用,姐姐只是神情冷淡地听着,妹妹却一脸厌恶。她们甚至还可以做件事,轻而易举,就能使她成为朋友。她们只要拿大夫开开她的玩笑就行了嘛!可是她们却跟别人一样一点也不想成全她,所以如果约翰爵士外面有饭局的话,她除了自己寻寻开心之外,一整天都听不到取笑这件事的话。 虽然如此,詹宁斯太太却完全没有察觉这一切妒忌和不满,她还觉得姑娘们能待在一起就是乐事呢;而且每天晚上总要向她的年轻朋友们祝贺,祝贺她们能这么长时间不必老陪着一位蠢老婆子。她有时在约翰爵士家有时在自己家里跟她们见面;但是不管在哪里,她来时总是兴高采烈,满心欢喜,显出了不起的样子,说夏洛蒂的康复都亏她亲自照料,而且随口就把她的详细情况说得那么精确那么仔细,只有斯蒂尔小姐好打听,听得下去。有一件事却确实让她烦心;她天天为此抱怨。帕默先生老是抱着男人的那种普遍的看法,简直不像个父亲,他说婴儿都长得一个样;她虽然分明看得出这孩子跟他父母两家每个人都出奇地相像,有时像这位,有时像那位,他父亲却怎么也不相信;她也无法让他相信这孩子跟他同岁的无论哪个孩子都长得不完全一样;他甚至都不肯承认这么个简单的前提:他是天下最漂亮的孩子。 现在我该说说大约正在这时落到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头上的一件祸事了。她的两位小姑子跟詹宁斯太太第一次来哈莱街看望她的时候,碰巧她另外一位朋友也来串门。这件事本身本是不大会给她带来灾难的。但是当别人对我们的行动想入非非形成错误的看法,而且根据表面轻易做出决定时,我们的命运多多少少就得听凭机遇摆布了。现在这件事就是个例子,这位最后来城的太太自作聪明,想得超过了事实与可能,只听到达什伍德小姐们的名字,知道她们是约翰·达什伍德先生的妹妹,马上就断定她们是住在哈莱街的;这种误解一两天后就带来了请帖,邀请她们跟哥哥嫂嫂一道参加她家里一次小型音乐会。结果就给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带来极大的不方便,她不但要派车去接达什伍德姐妹俩,而且,更糟的是,还得强忍一切不快,装出对她们亲热样子来;还有,天晓得她们会不会还想第二次跟她一道出去串门?她当然总是有权拒绝她们的,这是的确的。不过那可不顶事;因为人们一旦决定了一种行动方式,虽然明知是错的,你要期望他们改变,他们总觉得是受了委屈。 现在玛丽安每天都出去,逐渐成了习惯,以致对她来说,去不去都行,无关紧要;她平静地、机械地准备去赴每晚的约会,虽然她哪一次都不指望会有任何乐趣,而且往往不到最后关头她都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她对衣着和外貌渐渐变得完全漠不关心了,整个梳妆时间她都半心半意的,还顶不上做完了这些事后,和斯蒂尔小姐会面的头五分钟中所考虑的那么仔细。样样都逃不过她的细心观察和全面探询;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要问;玛丽安衣着的每件东西,值多少钱,她不问清楚就放不下心;她能猜出玛丽安一共有多少件晚礼服,比她自己还准;玛丽安每周洗衣服要花多少钱,每年得在自己身上花多少,她在分手前大概也有希望算得出来。除此之外,在这种种无礼的查问之后,她总要说句恭维话,虽然本意是为了套交情,玛丽安却认为唐突之极;因为审查过她晚礼服的价钱和样式、鞋子的颜色和发式之后,她差不多准能听到说:“嗳唷,她可真是漂亮,准保能抓到老多老多俘虏。” 这次,她听到这样的奖励后,才获得解放,被打发上了她哥哥的马车;马车在门口停了五分钟,她们就准备停当,坐了进去,这样的准时倒并不合嫂嫂的意,她已先一步到了她朋友家,正在预料她们大概会迟迟不来,不是让她自己就是让车夫着急为难呢。 晚会的节目并不很出色。跟其他音乐晚会一样,有许多能真正欣赏演奏的听众,还有更多的人根本不感兴趣;演奏者本身呢,根据他们的自我评价或者他们关系密切的朋友的评价,一向都认为他们是英国第一流的演奏家。 埃莉诺既不爱好音乐也不冒充风雅;她毫无顾忌地眼睛离开大钢琴,随意张望,连竖琴和大提琴就在眼前也并不在意,在屋里爱看什么就看什么。她这样东张西望时,看见年轻人群里有一个人,正是那位在格雷珠宝店里跟她们授了一课怎样挑选牙签盒的人。她看见他不久就一面看着自己一面跟她哥哥亲密地说话;她刚决定要问她哥哥这个人的名字,他们俩都向她走了过来,约翰·达什伍德先生就向她介绍,说他是罗伯特·费勒斯先生。 他随随便便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头扭动了一下算是鞠躬,不用明说她就能肯定这正是露西说过的那个花花公子了。如果她之所以看中爱德华,原就不是看中他本人的品格,而是看上了他几位近亲的德性,那她该多幸运啊。因为他母亲和姐姐的坏脾气开了个头炮,他弟弟的这一鞠躬就一定会是最后的致命一击了。但是尽管两位年轻人的差异使她惊讶, 她却并不感到这一位的愚蠢自大使她对另一位的谦逊正直失去好感。他们俩为什么这样不同,罗伯特在一刻钟的谈话里亲自向她作了解释;因为,他谈起了他哥哥,叹息他不能进入上层社会的确是他特别不善交际的缘故,他直率大方地承认这决不是他哥哥天生有什么缺陷,而是不幸上了私塾;他自己呢,尽管也许天赋实际并不比他哥哥特别优越,只因为有幸上了公学,占点便宜,所以善于与人相处,比谁都不差。 “我敢说,”他又说,“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我母亲为此发愁的时候,我总是对她说:‘我亲爱的妈妈,你就别费心了。这都无可挽回了,可这全得怪你自己。你为什么自己不拿主意,却相信叔叔罗伯特爵士的话,在爱德华一生紧要时刻,送他进了私塾?你只要让他上威斯敏斯特公学,像我一样,不去普拉特先生家,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我一向都是这样考虑这个问题的,我母亲也完全相信是她做错了。” 埃莉诺不愿反驳他的说法,因为不管她对上公学的好处怎样看,她对爱德华跟普拉特先生家的人住在一起,无论如何是不能满意的。 “我想,你们是住在德文郡靠近道里希城的一所小别墅里的吧。”这是他说的第二件事。 埃莉诺纠正他说错了别墅的位置。他好像觉得有点奇怪,住在德文郡居然不是靠近道里希城。不过他还是对她们那种房舍大加赞扬一番。 他说:“我本人就特别喜欢别墅。别墅总是那么舒适那么雅致的。我说呀,假如我手头有余钱,我会在离伦敦不远的地方买一块地皮,自己盖一所,那我就可以随时自己驱车前往,找几位朋友一道快活快活。谁要盖房子,我都劝他盖一所别墅。那天我的朋友,科特兰德爵士,特意来找我征求意见,在我面前摆出波诺米设计的三种不同的方案。他要我挑出最好的一种。‘亲爱的科特兰德,’我说,随手就把三份全都扔进火炉,‘你哪一种也别用,你一定得盖一所别墅。’我看,事情就会是那样定下来的。 “有人以为别墅空间不大,不可能方便,这全是误解。上个月我在靠近达特弗德我的朋友艾略特家。艾略特太太想开一次舞会。‘可是怎么能开得了呢?’她说,‘费勒斯先生,你说怎么办?这所别墅里没有一间房间能容得下十对舞伴的,而且晚餐又摆在哪里?’我一眼就看出来不难办,所以我就说:‘亲爱的艾略特太太,你别担心。餐室里可以容纳十八对舞伴,不挤;牌桌放在客室里;在图书室里吃茶点和其他点心;把晚饭摆在大厅里吧。’艾略特太太听了这个主意高兴了。我们量了量餐室,发现刚好能容纳十八对,于是事情就完全照我的主意办了。所以,你瞧,事实上只要人懂得怎样安排,在一所别墅里就能跟在最宽敞的住宅里一样,照样享受得到生活中的一切舒适的。” 埃莉诺全都表示同意,因为她觉得不值得据理反驳,那太抬举他了。 约翰·达什伍德跟他大妹妹一样对音乐不感兴趣,所以也心不在焉地一心想着别的事;那天晚会上他闪过一个念头,他们回家时就告诉他妻子,征求她同意。他想起丹尼逊太太误认为妹妹们是他的客人,因而想到趁詹宁斯太太有事不在家时,真的把她们接来住些时日,倒也合适。花不了多少钱,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而且这种考虑,他经过仔细掂量,觉得是必不可少的一招,可以完全解脱他对父亲的诺言,问心无愧。范妮听了这个主意吃了一惊。 “我看这样做总免不了要得罪米德尔顿夫人吧,因为她们每天都是跟她在一起的;要不然我是非常乐意的。你瞧,我一向都想尽力照顾她们,今晚我不是带她们一起出去的吗?可是她们是米德尔顿夫人的客人呀。我怎么能够从她那里把她们请走呢?” 她丈夫,尽管非常谦恭,却没有看出她反对的分量。“她们已经在康迪特街过了一个礼拜了,她们在我们这样的近亲家里住上相同时间,米德尔顿夫人是不会见怪的。” 范妮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来了劲儿,说: “我亲爱的,我要是能做得到,真愿意请她们来。不过我刚打好主意请斯蒂尔姐妹来住几天。她们都是循规蹈矩,非常好的姑娘;而且我觉得应该款待款待她们,因为她们的舅舅过去对待爱德华那么好。你看,以后哪一年都可以请你妹妹们来的,可是斯蒂尔姐妹大概不会再到城里来了。我相信你会喜欢她们的;真的,你瞧,你早就非常喜欢她们了,我母亲也喜欢;而且哈利跟她们多要好!” 约翰·达什伍德先生被说服了。他看出来确有必要马上请斯蒂尔姐妹来,而且觉得决定下一年再请妹妹们来,良心上也过得去;可是同时又打着小算盘,来年埃莉诺到城里时就会是布兰顿上校夫人,玛丽安会是他们家的客人,用不着他出面邀请了。 范妮幸免了,很高兴,因为靠自己的机智才得脱险,很得意,她第二天就给露西写信,请她一等米德尔顿夫人能割爱,就和她姐姐光临哈莱街住上几天。这可真够露西快活的了,真正有理有据的快活。看来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真的在亲自帮她的忙,扶植她的一切希望,促成她的一切意图了呀!尤其重要的是,居然有这样的机会能跟爱德华和他家的人在一起,这对她多实惠呀,这种邀请使她多么心满意足啊!这样的优越条件无论怎样感激也不会过分的呀,越快利用越好;在米德尔顿夫人家做客原就没有说定准确期限,她立刻发觉她们本来打算住两天就走的。 她接到请帖不到十分钟就拿给埃莉诺看,埃莉诺第一次感到露西的种种期望还是有些盼头的;因为她们相识时间这么短,却对她这样不寻常地表示友好,看来是说明对她的好感并非只是由于怨恨自己故作姿态,而且,时间一长,露西再献些殷勤,大概就可以一切如愿以偿了。她的甜言蜜语已经征服了米德尔顿夫人的高傲,又在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狭窄的心上打开了通道;而这些都展现出了更伟大成效的可能性。 斯蒂尔姐妹搬到哈莱街去了,埃莉诺听到她们在那里的得宠情况使她更加觉得事情有了好兆头。约翰爵士不止一次去看望她们,回来总是说她们怎样大得欢心,谁听了都会觉得吃惊。约翰·达什伍德太太还从来没有像欢喜她们那样对待过哪位年轻姑娘呢;她送给她们每人一个外来移民做的针线盒;用露西的教名来称呼她;并且觉得简直离不开她们了。 第三十七章 过了两个礼拜,帕默太太好多了,她母亲觉得不必再整天陪她,每天去看她一两次就可以放心,所以她结束了那段生活,回到自己家里,恢复了自己的习惯,并且发现达什伍德姐妹俩也乐意像往常一样跟她一起生活。 她们就这样又在贝克莱街安顿下来后大约第三或第四天的上午,詹宁斯太太照例去看望了帕默太太回来,走进客厅时看见只有埃莉诺独自坐在那里,她神色匆匆,洋洋得意,像是要告诉她什么惊人的消息似的;埃莉诺刚这样想,她果然就开始说起来: “天哪!亲爱的达什伍德小姐!你听到这个新闻没有?” “没有,太太。什么新闻?” “可奇怪了!我全都说给你听吧。我到帕默先生家时,看见夏洛蒂为了孩子正在着慌。她说孩子一定是病重了:又哭又闹,全身都是脓疱。我赶紧看了看,说:‘哎呀!亲爱的,没有问题,只不过是疱疹罢了。’保姆也这样说。可是夏洛蒂还是不放心,叫人去请多诺万先生;可巧他刚从哈莱街过来,他马上走过去,一看孩子就说没有问题,只不过是疱疹,跟我们说的一样,夏洛蒂这才放下心。就这样,他刚要走,我突然想到,我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到的,但是我突然灵机一动,问他有没有什么新闻。经我这一问,他假惺惺地笑了笑,一脸正经,像是心里有话,后来到底低声说了出来:‘我怕你照护的年轻姑娘们听见她们嫂子不舒服的坏消息,但我想还是说出来的好,我相信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相信,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什么!范妮病了?” “亲爱的,我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我说:‘天哪!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病了?’然后,事情就都说出来了;总的意思,据我所知,大概是这样的:爱德华·费勒斯先生,就是我常跟你开玩笑的那位年轻人(可是现在弄清楚了,根本没有那么回事,我太高兴了),看来好像是爱德华·费勒斯先生跟我表亲露西已经订婚差不多有一年多了!亲爱的,你瞧竟有这等事!除了南希,谁也不知道一点信儿!难道你能相信会有这种事?他们你爱我我爱你倒没有什么可怪的;可是他们的关系居然弄成这样,却谁也没有起过疑心!那才真叫怪咧!我从没碰巧看见过他们在一起,否则我肯定会马上猜到。咳!就这样他们严守秘密,怕费勒斯太太知道;而她和你哥嫂全都一点也没有起过疑心——直到今天早晨,可怜的南希才一口全兜了出来,你知道,南希一向心眼儿好,可是不大聪明。她心想:‘老天爷!她们全都这样喜欢露西,肯定不会阻碍这件事的。’就这样,她到你嫂子那里去,你嫂子正一个人坐在那里缝桌毯,一点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刚刚五分钟前她还跟你哥哥说过,想让爱德华跟一位什么爵爷的女儿攀亲呢,我忘记说的是谁了。所以你想这对她那样满脑子虚荣和高傲的人是多大的打击。她当时就大发神经,大喊大叫,连你哥哥坐在楼下自己的更衣室里都听见了,他正在打算给他乡下的管家写封信呢。他立刻快步上楼,这时一幕可怕的场面出现了,因为刚好这时露西来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怜的孩子!我真可怜她。我得说,我看她们待她也太凶了;你嫂子疯了似的大骂,过不久就把她骂得晕过去。南希跪在地上大哭,你哥哥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宣布,不许她们在她家再待一分钟,你哥哥只好也下了跪,求她答应等她们包好衣服再走。那时她又歇斯底里发作了,他吓得去请多诺万先生,多诺万先生看见他们家一片乱糟糟。马车正停在门口,等着把我可怜的表亲送走,他离开的时候她们刚好上车;他说,露西在那种情况下简直走不动路了,南希也差不多。我说,你嫂子这个人我就是受不了;我打心眼里希望,他们管他们结婚,别买她的账!天哪!可怜的爱德华听见这事,怎么受得了啊!这样对待他的心上人!据说他是非常爱她的,一心一意地爱。他准会大动肝火,毫不奇怪!多诺万先生也正是这样想的。这件事我和他谈了很多;最可笑的是,还要他再回哈莱街去,准备费勒斯太太知道这事时,他可以随叫随到,因为我的表亲刚一走,他们就去请她了,你嫂子怕她也得发神经;让她发吧,我才不在乎呢。我对她们俩全都没有好感。我真想不到人会为了钱和名位这样大吵大闹。为什么爱德华不该跟露西结婚,毫无道理嘛;我相信费勒斯太太有力量好好照顾她儿子;而露西本人虽然几乎是穷光蛋,可是她懂得怎样充分利用一切,比谁都强;我敢说,如果费勒斯太太只给她儿子五百镑一年,她也会跟有八百镑的人一样过得体体面面的。天哪!他们可以住在一所像你家那样的别墅里,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或者稍大一些,雇上两个男仆、两个女仆;我想我能替他们找个女仆,我家用的贝蒂有个妹妹闲着,对他们正合适。” 詹宁斯太太这才住了嘴;埃莉诺得空定了定心,能够对这件事得体地做出应有的反应,说说意见了。她看到没有人怀疑自己对这件事特别关心,看到詹宁斯太太根本不认为她跟爱德华有什么关系(因为近来她常常希望会是这种情况的),很是高兴;她尤其高兴的是,玛丽安不在场,她可以蛮自然地谈这件事不致左右为难,而且相信,她可以对与此有关的每个人的行动平心评论一番,做到不偏不倚。 她究竟对这件事的结局如何期待,简直自己也决定不下;不过她是竭力想丢开这种想法:爱德华跟露西最后结不成婚,事情会有别的结局。至于费勒斯太太会怎样说,怎样做,虽然肯定能猜得出,她还是很想知道;更想知道爱德华本人会怎么办。对他,她是非常同情的;对露西很少同情,而且是费了些劲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的;对其他有关的人她根本就不同情。 詹宁斯太太一说话总要提到这件事,埃莉诺立刻看出必得让玛丽安对这些议论有所准备。刻不容缓,不能再瞒她,必须让她知道事实真相,而且要设法让她听到别人谈起这事时毫不露出为姐姐难过的样子,或者怨恨爱德华的神色来。 埃莉诺的任务是痛苦的任务。她深信这是妹妹最大的快慰事,自己却要去泼冷水,把爱德华这些详细情况都说给妹妹听,她怕这将使妹妹对他永远失去好感,而且会使玛丽安再度触痛她自己的失意事,因为她们俩处境有相似处,可是在她看来,她会认为非常相同的。尽管这种任务多么令人烦心,做还是得做,所以埃莉诺急忙去执行了。 她决不愿细说自己的感情,或者显出自己多么痛苦,她从一开始知道爱德华订婚的事,就一直能控制自己,她只想以此暗示玛丽安该怎样做。她的叙述简单明了;虽然不能一点不带感情,却没有剧烈的激动,也没有阵阵悲伤。那反倒是听者的事,因为玛丽安听得全身发抖,大哭起来。埃莉诺自己痛苦,但是,倒像是别人遭了不幸,要她安慰似的;她马上尽力安慰妹妹,一再让妹妹相信她自己是心境平静的,而且非常热切地为爱德华开脱一切,只是说他做事轻率。 但是玛丽安一段时间里全都不肯相信。爱德华简直就是威洛比第二;既然埃莉诺承认曾热爱过他,难道她能比自己少些痛苦!至于露西·斯蒂尔,她觉得她根本就不可爱,一个聪明人绝不可能爱上她,所以一开头她就不相信爱德华曾爱过她,后来又觉得这种爱情无可原谅。她甚至不肯承认那是正常的感情;埃莉诺只好对她说要对人多些了解,这才让她相信是事实,而且也只有这样说才能说服她。 埃莉诺开头对妹妹只说了他们订婚这个事实和已经订婚多长时间。那时玛丽安感情激动,打断了话头,无法正常细说下去;一时间她只能劝她不要难过,减轻她的惊奇,平息她的愤怒了。她妹妹首先提出的那个问题引起她们谈起更多的细节。她问的是: “埃莉诺,你知道这件事多久了?他写信给你了?” “我已经知道有四个月了。去年十一月露西第一次到巴登庄园时,她私下告诉我她订婚的事。” 玛丽安听到这些话,眼睛里显出吃惊神色,嘴里却说不出话。她惊疑不定,停了一会才说道: “四个月!你已经知道四个月了?” 埃莉诺说是的。 “什么!我痛苦的时候你一直照顾着我,难道那时这件事已经压在你心上了?而我竟还责怪你,说你幸福!” “那时让你知道我多不幸,对你的身体不合适。” “四个月呀!”玛丽安又喊起来。“你却那么镇静,那么高高兴兴!你是怎么支撑得住的呀!” “因为我觉得我该这样做。我答应过露西,我就得为她保密。所以我一丝不露,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也应该对我家里人和朋友们负责,不能让他们为我焦虑,而又无法说出实话安慰他们。” 看来玛丽安几乎惊呆了。 “我一直总想让你和妈妈明白事情真相,”埃莉诺又说,“我试过一两次;可是,除非我背弃诺言,我绝对不可能让你们相信。” “四个月了!而你还爱他!” “是的。不过我爱的不仅是他呀。只要我珍视其他人的安适,我就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多苦。现在好了,无论想到还是说到这件事,我都能不动感情了。那时我是不愿让你们为我难过;你放心吧,现在我真的不大难过了。有好多事给了我力量。我自知并未做过任何错事惹起这场不幸,而且我尽力忍受住痛苦不让人知道。爱德华做的一切主要错事我都原谅了他。我祝愿他幸福如意;我知道他一向都是能尽到责任的,尽管现在也许有点愧悔,到头来是一定能幸福如意的。露西不是糊涂人,这就有了基础,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且,玛丽安,那种爱情专一、坚贞不贰的想法尽管多么令人神往,尽管怎样侈谈个人的幸福完全寄托在某某人身上,那毕竟不是理该如此——也并不恰当——也不可能是理该如此的。爱德华会娶露西的;他会娶到一个容貌、见识比世上一半女人都强的女人,而且时间和习惯也会让他忘掉另一个他曾认为比她还强的人的。” “如果这就是你的思想方法,”玛丽安说,“如果失去最宝贵的东西这么容易就能弥补起来,那么你的果断,你的自我控制,就不那么令人奇怪了。我也就不会觉得那么难以理解了。” “我懂得你的意思。你认为我不曾受过多少苦。四个月呀,玛丽安,这件事我全都埋在心里,不能对任何人倾诉;我知道一旦对你和妈妈说明,而又毫无办法让你们先有思想准备,那会使你们非常愁苦的。人家告诉了我,而且正是那个订了婚、毁了我一切前途的人,故意亲口告诉我的;而且,我觉得,她是得意洋洋地说的。因此,我不得不应付这个人的种种猜疑,对我最关心的事竭力显出不关心的样子。而且还不止一次;我得反复听着她说她的种种想望和得意。我明白自己跟爱德华将永远分手,尽管我从没听到过一件能让我有点不满意我们关系的事。他一切都值得我信任,一切都说明他并没有对我冷淡。我一直得对付他姐姐的恶意,他母亲的侮辱,这种相爱我一直是在受折磨,却毫无所获。而且这一切,你当然非常清楚,都是在我并非只有这一件不幸事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但愿你能认为我还是有感情的,现在,你大概总会认为我是受过折磨的了吧。目前我想到这桩事已能保持镇静,我肯接受安慰,那都是经常痛苦地内心斗争的结果;不是自发的;不是一开头就能这样宽慰我自己的情绪的。不是的,玛丽安。那时候,如果我不是受到约束必需沉默,大概无论怎样也不能完全阻止我不公然露出非常悲苦的神情来的——甚至连我最亲爱的朋友们也无能为力的。” 玛丽安完全呆住了。 “啊!埃莉诺,”她嚷道,“你让我得悔恨一辈子了。我对你多粗暴啊!你一直是我唯一的安慰,我遭了不幸,你一直在分担我的痛苦,却一直好像只是在为我难过啊!难道这就是我的感谢?难道这就是我对你唯一的报答?因为你的长处显著,比我强,我总是想把它抹煞。” 这样忏悔了一通后,接着就是最亲热的拥抱。既然她现在心情如此,埃莉诺无论想要她答应做什么就都可以办到,毫不困难;一经她要求,玛丽安就答应无论谁谈到这件事她决不露出一点怨恨的神色;见到露西时决不显出更加讨厌她的样子;即使见到爱德华本人,如果碰巧遇到一起的话,也不比平时冷淡。这些都是了不起的让步,但是玛丽安觉得伤了姐姐的心,那是无论怎样做也补偿不上的了。 她履行诺言,谨慎周到,做得很好。无论詹宁斯太太对这件事说什么,她都听着,脸色不变,一句也不反对,只听见她说过三次“是的,太太”。詹宁斯太太夸露西,她听着,只是换了换座位,詹宁斯太太谈爱德华的爱情,她也只是喉头抽动了一下。埃莉诺看见妹妹这样坚强起来,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能顶得住了。 第二天上午又有了新的考验;她哥哥来看望她们,脸色阴沉,谈起那桩可怕的事,告诉她们嫂子的情况。 他刚坐下,就非常严肃地说:“昨天我们在家里听说的那桩惊人的事,我想你们都听说了吧。” 她们的脸色都表示已经听到了;形势一时显得非常尴尬,谁都不说话。 他接着说:“你嫂子可受了大苦了。费勒斯太太也是——总之,出现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痛苦局面;不过我希望风暴就会过去,我们谁也不会真被吹倒的。可怜的范妮!她昨天一整天都犯神经。但是我不愿让你们过分惊慌。多诺万说实际不必担心;她体质好,性格强,什么也顶得住。她忍受住这一切,简直像天使般坚定!她说,她再也不会相信有好人了;这也难怪,上了这么大的当!对人那么友好,给人那么大的信任,却遭到这样忘恩负义的对待。她邀请这两个年轻姑娘到家去住,完全出自善意;只因为她觉得她们多少还值得去关心,都是没有坏心、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做做伴很惬意;否则我们俩全都会非常愿意,在你们那好心朋友要照应她女儿的时候,请你和玛丽安来家的。现在可好!落得这样的报答!可怜的范妮动情地说:‘但愿我们当初请的是你们姐妹俩,不是她们,那该多好!’”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等人家道谢;她们谢过了,他才继续说下去。 “可怜的费勒斯太太,当她刚一听到范妮说出这件事,别提多伤心了。她正在真心诚意为他筹划一门好亲事,怎么也想不到他却能一直偷偷摸摸跟另一个人订了婚!她根本就没有起过这样的疑心呀!即使她怕他另有所欢,也不可能在那方面呀。‘在那方面,说真的,’她说,‘我原是觉得可以放心的。’她痛苦极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一道商量该怎么办,后来她决心把爱德华找来。他来了。可是说起后来的事真不好受。费勒斯太太说了好多话,要他取消婚约,你当然会想到,还有我帮忙多方劝说,范妮苦苦恳求,可是全都没有用。责任、感情,他全都不顾了。我从未想到过爱德华会这么固执,这么无情!他母亲对他说明她的种种慷慨打算,如果他娶莫顿小姐的话;告诉他她决定把诺福克郡那份产业给他,那里除去土地税,每年足足有一千镑收入;她甚至还提出,万一有紧急需要,就给他一千二百镑;反过来,如果他仍旧坚持这种低贱的结合,她对他指明,他结了婚肯定会贫困不堪。她声称他自己的两千镑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她将永远不再见他;而且她不但不会给他丝毫帮助,即使他找到职业,境况可能改善的话,她也要尽力阻碍他步步高升。” 这时,玛丽安气坏了,两手一拍,嚷道:“上帝呀!居然能有这种事?” 她哥哥答道:“玛丽安,你当然会奇怪他怎么能这样固执,连这样的一些议论他都听不进。难怪你要叫起来了。” 玛丽安想顶他,但是记起她的诺言,忍住了。 “可是,这些话,”他接着说,“全都是白说。虽然爱德华没说几句话,但是他那几句话全都是斩钉截铁的。他根本不肯放弃婚约。他要坚持,不顾一切。” 詹宁斯太太忍不住了,心直口快地叫道:“他做得对,像个正人君子。请原谅,约翰·达什伍德先生,不过他要是不这样做,我会说他是个流氓。我跟你一样,对这桩事多少有点关系,因为露西·斯蒂尔是我表亲,我可认为她是位顶好顶好的姑娘,比谁都不差,当然应该有个好丈夫。” 约翰·达什伍德大吃一惊;不过他性情温和,不爱生气,从不得罪人,尤其是有钱人。所以,他一点也不动气,答道: “太太,我决没有不尊重您哪位亲戚的意思。露西·斯蒂尔小姐,我相信,是一位好姑娘,该有个好丈夫,不过,现在这种情况的结合是决不可能的。而且是跟她舅舅监护下的一个年轻人私订婚约,尤其是跟费勒斯太太这样大财主的公子,这大概总有点不正常吧。总之,我并不是要对您关心的人,对她的行为说长论短,詹宁斯太太。我们全都祝愿她极其幸福,而费勒斯太太的做法,从头到尾,都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好妈妈在相同的情况下会做的事。一直是又体面又大方的。爱德华自找苦吃,我怕不会有好结果。” 玛丽安也同样焦虑,叹了口气;埃莉诺为爱德华痛心,他竟然为了一个配不上他的女人对抗他母亲的威胁。 “那么,先生,”詹宁斯太太说,“事情是怎样了结的?” “说来可叹,太太,闹翻了,不欢而散。爱德华被撵走了,他母亲永远不管他了。他昨天离开她家,可是他到哪里去了,还在不在城里,我都不知道;因为我们当然不便去打听。” “可怜的小伙子!他怎么得了啊?” “真是,太太!想起来真伤心。生就会成为那么大的财主啊!我简直不能想象还会有更可悲的境遇了。两千镑的利息——怎么能靠这点钱过日子!而且,要不是他自己蠢,不出三个月,他还可以收入年息两千五百镑(莫顿小姐有三万镑家产),简直想象不出能有更可怜的情况了。我们都得同情他;而且,因为我们完全没有办法帮他的忙,那就更得同情他。” “可怜的年轻人啊!”詹宁斯太太嚷道。“我真想让他到我家来吃和住,我欢迎;我碰见他,就这样告诉他。他现在自己花钱租房子住小旅馆都不合适。” 埃莉诺虽然对这种办法忍不住笑了笑,心里却非常感激她对爱德华的好意。 “只要他本人能像他朋友全都期望他的那样行事,”约翰·达什伍德说,“他现在原是可以生活如常,什么也不愁的。但是事已至此,大概谁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了。而且还有一件倒霉事等着他呢,再糟不过的事:他母亲很自然已经决定马上就把那份产业放到罗伯特名下了,在正常情况下,这原该是爱德华的。今早我离开她时,她正在跟她的律师谈这件事呢。” “好哇!”詹宁斯太太说,“那是她的报复呀。人人都可以我行我素嘛。但是,我想我可决不会因为一个儿子惹恼了我就让另一个不劳而获的。” 玛丽安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约翰接着说:“眼看自己应得的一份产业被弟弟占去了,还能有比这更伤心的事?可怜的爱德华!我真为他难过。” 他又说了一阵这样的话后,就想告辞了;他一再告诉妹妹们,范妮的病确实没有什么大危险,所以她们不必太担心,说完了才走;撇下的这三位小姐太太,在目前的情况下,意见完全一致,至少对费勒斯太太的行为,对约翰·达什伍德那家人,对爱德华的看法没有分歧了。 他刚一离开房间,玛丽安愤慨的话就冲口而出;她的激动使得埃莉诺不能再保持沉默,詹宁斯太太也开了口,她们全都极其猛烈地批评起那伙人来。 第三十八章 詹宁斯太太非常热烈地赞扬爱德华的行为,可是只有埃莉诺和玛丽安了解他那行为的真正价值。只有她们知道他不听从母命并非有何企图,而且他因此失去了朋友,丢了财产,除了自觉做了该做的事之外,是无可自慰的。埃莉诺赞颂他的正直,玛丽安同情他的受屈,宽恕了他一切过错。但是这次公开暴露虽使她们姐妹相互间的信任恢复了正常,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却还是谁都不愿谈起这件事。埃莉诺重视操守,避而不谈,因为一谈起来,玛丽安总会过分热诚肯定地说爱德华仍在爱着自己,这种她宁愿消除的信念就会在自己思想上越发牢固;玛丽安不久也对谈论这个话题失去勇气,因为谈起来总不免要把埃莉诺的行为跟自己对比,使她对自己越发不满。 这种对比的压力,她是完全感受到的;可是并未能像她姐姐期望的那样,促使她现在振作起来;这种对比使她徒然不断自怨自艾、百般痛苦,痛悔过去未能振作;这种对比只能带来悔罪的折磨,却没有带来补救的希望。她情绪异常消沉,自觉目前仍旧无力振作,因此,这种对比只是使她更加垂头丧气起来。 此后的一两天里,哈莱街和巴特利特大楼都没有传来什么新消息。她们对这件事已经知道得这么多,詹宁斯太太满可以不用再多打听,就够她到处散布的了,可是她还是一开始就决定要尽快去看望她的表亲们,安慰她们,探听些消息;只是因为这几天家里客人多,她没有去成。 她们得知这件事的详情后的第三天是个天气非常晴好的礼拜天。虽然还只是三月中的第二个礼拜,肯辛顿公园却吸引了许多游客。詹宁斯太太和埃莉诺也去了;但是玛丽安知道威洛比夫妇又到城里来了,老怕碰上他们,所以宁可待在家里,不肯到这样的公共场所去。 她们刚进入公园不久,詹宁斯太太就碰上一位老熟人,她们一道走,她跟詹宁斯太太话谈个没完,埃莉诺倒并不在意,因为这样她可以自己安安静静想心事了。她没有碰上威洛比家的人,也没有看见爱德华,一时也没有遇到任何能引她注目的人。但是她后来却有点意外地看见斯蒂尔小姐在招呼她;斯蒂尔小姐虽然有点难为情,遇见她们却显得非常满意,而且詹宁斯太太对她特别和气,她受到鼓励,就暂时离开自己那一伙人,走到她们这边来。詹宁斯太太马上小声对埃莉诺说: “亲爱的,让她都说出来。你一问,她什么都会告诉你的。你瞧,我不能丢下克拉克太太。” 可是,詹宁斯太太和埃莉诺的好奇心都碰上了好运气,幸而她不等人问,就什么都说了出来,否则她们什么消息也会听不到。[1] 斯蒂尔小姐亲热地挽起她的手臂说:“遇见你我真高兴,我特别想见到你,”然后放低声音说,“我猜詹宁斯太太全都听说了。她生气了没有?” “我相信她根本没有生你的气。” “那真好。还有米德尔顿夫人,她生气了没有?” “我想她是不大会生气的。” “那我太高兴了。我的天!这些时候我可受了罪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露西气成那样。开头她发誓说再也不替我拾掇新帽子了,一辈子再也不替我做什么了;不过现在她完全消了气,我们照旧是好朋友了。瞧,昨晚她替我的帽子做了这个蝴蝶结,还插上这根羽毛。哎唷!你也笑话起我来了。可是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戴粉红色缎带?即使那是大夫喜爱的颜色,我也不在乎。我呀,说真的,要不是他碰巧说过他喜欢粉红色,我可确实不知道他最喜欢这种颜色呐。我的表亲们可把我缠苦了!我有时说,在他们面前,我简直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她扯开了话题,埃莉诺对此无话可说,所以不久她就觉得还是自己拉回原题的好。 “好喽,达什伍德小姐,”她得意地说,“有人扬言费勒斯先生宣布不要露西了,他们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反正没有这么回事,我可告诉你;把这种不怀好意的谣言传来传去,真不像话。不管露西本人对这件事打什么主意,反正别人不该当真。” “我跟你说,我可从来没听人暗示过这种事,”埃莉诺说。 “哦!你没有听说?但是,的确是说了,我很清楚,而且不止一个人呢,戈德比小姐就这样告诉过斯帕克斯小姐,说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认为费勒斯先生能为了露西·斯蒂尔而放弃莫顿小姐的,莫顿小姐有三万镑财产而露西却一文不名;这都是我亲自听斯帕克斯小姐说的。还有呢,我表弟理查德就亲口说过,到了节骨眼上,费勒斯先生怕就要撒开手了;爱德华一连三天没有到我们这里来,我自己也没了主意;而且我心里明白露西也认为全无指望了;因为我们离开你哥哥家是礼拜三,整个礼拜四、礼拜五、礼拜六都没有见到他的面,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露西曾想给他写封信,但是一赌气又不肯写了。可是今早我们刚从教堂回家,他却来了;于是一切都清楚了,他礼拜三怎样被叫到哈莱街,他母亲和他全家人怎样跟他谈的,他怎样当众宣布,他只爱露西,除了露西他谁也不要。还有,这些经过怎样使他苦恼,一离开他母亲家就上了马,到乡下各处去跑,礼拜四、礼拜五两天都待在一家小客店里,为的是想消除烦恼。他说,他想了又想,自己没有财产了,成了穷光蛋了,觉得再拿婚约拖住她就太不体贴人了,一定会坑害了她,因为他只有两千镑,再没有别的希望了;并且即使他去当教士——他曾有过这种想法,他也只能谋个副牧师职位,他们怎么能生活得下去?——想到只能让她受穷,他不忍心,所以他恳求,万一她肯的话,就马上解除婚约,让他去自谋生路。这些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完全是为了她,为她打算,才说了一句要散伙的话,根本不是为他自己。我敢发誓,他决没有漏出一个字说他厌烦她了,想娶莫顿小姐诸如此类的话。但是,这种话露西确实是一点也听不进的;她马上就告诉他(说了一大堆什么甜蜜呀爱情呀,你知道,还有其他这类的话——嗳呀!这种话是不好再说一遍的,你知道)——她马上就告诉了他,她绝对没有散伙的意思,她能陪着他过穷日子,不管他多穷,她也非常情愿忍受一切,你知道,就是这类的话。所以当时他特别高兴,又谈了些他们以后该怎么办,两人都同意他立即去接受神职,等他有了收入再结婚。正在那时我不能再听下去了,因为楼下有亲戚喊我,说理查逊太太坐车来了,要带我们中一个人上肯辛顿公园去;所以我只好进屋,打断他们的谈话,问露西愿不愿去,但她不肯丢下爱德华;所以我就上楼,穿上丝袜,跟理查逊家的人走了。” 埃莉诺说:“你说打断他们的谈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们都在一间屋里,不是吗?” “当然不是呀!我们不在一间屋里。嗳呀,达什伍德小姐,难道你以为当着别人面会谈情说爱吗?哦,这不丢人吗?当然,你不会不懂的。”她不自然地笑了,说,“不,不是的,他们俩关在客室里,我只是在门口听到他们说这些的。” “怎么!”埃莉诺大声说,“难道你是把你在门外偷听到的话说给我听?我真后悔早不知道,否则我决不会让你把你本人都不该知道的谈话细节说给我听的。你怎么能对你妹妹做出这样不正当的事?” “嗳呀!那可根本没有关系。我只是站在门口,能听到多少算多少罢了。而且我知道露西对我也准会这样做的;一两年前,我跟玛莎·夏普一道有好多悄悄话要说,她总是躲在壁橱里,或是藏在壁炉板后面听我们说什么,毫不在乎的。” 埃莉诺试图换个话题;但是过了两分钟,斯蒂尔小姐就耐不住又回到她最惦记的话头上来。 她说:“爱德华谈到他不久要去牛津,但是现在还暂住在蓓尔美尔街几号呢。他母亲脾气多坏,是不是?你哥哥嫂子也不太好呀!不过,当着你,我不说他们什么坏话了;的确,他们是用自己的车子把我们送回家的,这倒出乎我意外。我呢,我可真怕你嫂子会把一两天前送给我们的针线盒要回去;可是她根本没有提,我就特意把我的藏了起来。爱德华说他在牛津还有点事要办,所以必得去一下:办完那些事以后,一等有机会碰上一位主教,他就会受神职的。我真想知道他会得到什么样的副牧师职位呀!天哪!”(说时吃吃地笑了)“我敢打赌,我的表亲们要是听说了,我准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叫我写信给大夫,让他替爱德华找个新教区副牧师职位的。我知道他们会的;不过我自己肯定不会做这种事。‘唉呀!’我会马上说,‘真怪,你们怎么能想到这种事的。要我写信给大夫,真是!’” “那好呀,”埃莉诺说,“有所准备就好嘛。你都把答话准备好了。” 斯蒂尔小姐正要回答这一个问题,但是她那一伙人走近了,她不得不改了口。 “啊,看哪!理查逊他们家人来了。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呢,可是我不好丢开他们太久。我告诉你,他们可都是地道上等人。他赚了一笔大钱,他们自己有马车。我来不及亲自跟詹宁斯太太说这些了,可是请你告诉她,听到她并不生我们的气,米德尔顿夫人也没有,我非常高兴;万一你和你妹妹有事要离开她家,詹宁斯太太要人做伴的话,我们肯定非常乐意去陪她,她要陪多久都行。我想米德尔顿夫人这一阵子不会再要我们去了。再见吧;可惜玛丽安今天没有来。替我问她好!唉呀!你不穿你这件花点子细布衣服多好!我真弄不懂,你不怕扯破了呀。” 这就是她临走关心的事;说罢了话,她刚好来得及向詹宁斯太太道别,就被理查逊太太叫走了;埃莉诺知道了一些情况,可以供她考虑些时候,尽管并不比她心里早已预见到和预期到的多多少。爱德华跟露西的婚姻是肯定了的,结婚的时间却毫无把握,这都跟她推断的完全一样;正如她所预料,一切都得看他能否得到职位,可是目前来看,似乎还毫无机会。 她们刚回到车上,詹宁斯太太就急忙打听消息;但是,埃莉诺想要尽量少散布这种情报,因为首先,这都是用非常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所以她只肯简略复述一下几条简单的消息,这些都是她有把握认为露西为她自己前途着想愿意让人知道的事。她只说了他们仍继续维持婚约,以及他们要用什么办法达到目的的事;这就自然引起了詹宁斯太太下面一番议论来: “等他有了职位!好嘛,谁都知道那会是个什么局面的;他们会等上一年,发现什么也等不到,就会靠当副牧师一年五十镑的收入,加上他那两千镑的利息,还有斯蒂尔先生和普拉特先生能给她的一星半点,安上个家。接着就是每年生个孩子!上帝保佑!他们会多艰难!我得尽我的能力帮助他们布置房子。两个女仆和两个男仆,真是的!像我那天说的。不,不,他们只得用一个健壮的女仆包做全部家务了。现在,贝蒂的妹妹可做不了啦。” 第二天早晨,埃莉诺接到一封本市的信,是露西的亲笔。内容是这样的: 巴特利特大楼,三月
我希望亲爱的达什伍德小姐恕我冒昧写这封信;但是我知道你对我好,愿意听听我愉快地说说我本人和我亲爱的爱德华的情况的,尽管最近我们遭受到那么许多倒霉事;所以我就不再客套了,我来说说,谢天谢地,我们虽然遭了大难,现在身体都很好,亲亲爱爱,一定会永远这样幸福的。我们受到重大考验和重大迫害,可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向许多朋友们,当然包括你本人,表示感激,他们的巨大好意,我将永记不忘,爱德华也是,我告诉他了。我相信你将乐意知道,亲爱的詹宁斯太太也同样会乐意知道,昨天下午我们俩在一起度过两个小时的幸福时刻,我说我们要分手,他听都不愿听,尽管我很诚恳地劝他,为慎重起见,还是分开好,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如果他同意,我们就立刻当场一刀两断;但是他说决不可能,只要我能爱他,他不在乎他母亲生不生气;我们的前途不大妙,不过我们确实得等待,往好处想;他不久就要受神职,假如你有力量为他推荐,给他弄个职位的话,我非常相信你是不会忘记我们的,还有亲爱的詹宁斯太太,我盼望她会为我们向约翰爵士,向帕默先生,向所有能帮助我们的人推荐的。可怜的安妮做的事真该挨骂,不过她也是为了我们好,所以我没有什么说的;希望詹宁斯太太如果哪天上午路过这里能赏脸来看看我们,那可是大大的厚爱,我的表亲们能跟她认识都会以此自豪的。信纸写满了,就此打住,请你代我向她致以最感激、最尊敬的问候,向约翰爵士,向米德尔顿夫人,还有亲爱的孩子们,你碰见他们的时候,向他们问候,还有,向玛丽安小姐问候,……
谨此,等等。 埃莉诺一看完信,就把信交给詹宁斯太太,因为她断定这是写信人的真正意图,詹宁斯太太出声念起来,说了许多满意夸赞的话。 “很好,实在好!她写得多漂亮!好嘛,他要真想走开,就应该让他走开好了。那才正像露西的行事呢。可怜的孩子!但愿我能替他找到个职位。——你瞧,她叫我亲爱的詹宁斯太太呢。她真是天下心肠最好的姑娘。——唉呀,真好。那句话写得非常漂亮。是啊,是啊,我一定去看看她。她想得多周到,人人都想到了!亲爱的,谢谢你把信给我看,这封信写得多漂亮,说明露西头脑聪明,心地真好。” [1] 此处意指埃莉诺不会主动问起这件事,突出她的性格和她当时的心情。 第三十九章 到现在达什伍德姐妹已经在城里住了两个多月,玛丽安越来越急着要回家了。她渴望乡下的空气、自由和宁静;她觉得只有在巴登她才能心神安宁。埃莉诺也跟她一样急于离开,只是不大愿意立刻就走,因为她知道走这么远路的种种困难,这却是玛丽安不肯承认的。虽然如此,埃莉诺也开始认真考虑怎样回家的问题了,而且已经跟女主人说了她们的心事,女主人却费尽唇舌殷勤挽留她们;这时她想到了一个计划,觉得比其他办法都合适得多,虽然要多耽搁几个星期才能到家。帕默一家打算三月底左右回克利夫兰庄园过复活节假期;詹宁斯太太和她两位朋友接到夏洛蒂非常热情的邀请,请她们一起去。这事本身,精细的埃莉诺原觉得还不太合适,可是这是帕默先生本人真心诚意邀请的,再加上自从她妹妹的不幸传出后,他对她们的态度大有改变,这才使她高兴地答应下来。 可是,当她告诉玛丽安她已经接受邀请时,玛丽安的第一个回答却不是很顺利的。 “克利夫兰!”她非常激动地说道,“不行,我不能去克利夫兰庄园。” 埃莉诺温和地说:“你忘了,那地方的位置不是……并不靠近……” “可总是在萨默塞特郡呀。我不能到萨默塞特郡去。那地方,我曾指望去过……不,埃莉诺,你总不至于要我到那里去吧。” 埃莉诺不愿争辩,没有跟她说应该克服这种想法;她只是转换话题,设法抵消她这种想法;所以她说这么办可以确定回到她那非常想念见到的亲爱的母亲身边的日期,比其他办法都合适,更舒服,也许还可以不致多耽搁时间。克利夫兰庄园离布里斯托尔不到几英里,再到巴登也不超过一天路程,虽然要走整整一天;她们母亲的仆人不难到那里接她们回家;而且她们在克利夫兰庄园至多住一个礼拜,那么她们三个礼拜多一点就可以到家了。玛丽安思母心切,这么一说,当然不难消除那些她想象中的坏处了。 詹宁斯太太对她的客人们还是留恋得很,她非常诚恳地硬要她们从克利夫兰庄园再跟她一起回伦敦。埃莉诺感激她的关照,但是她们的计划不能变更了;母亲已经同意,一切有关她们回家的事都已尽可能安排停当;玛丽安已算出还要多少小时就能回到巴登,因而心里有些踏实了。 她们决定了要辞别詹宁斯太太从克利夫兰庄园回家,布兰顿上校首次来看望她时,她对他说:“唉!上校,达什伍德姐妹俩一定要从帕默家那里回家去,我简直不能想象没有了她们,你和我该怎么办;等我从那里回来了,我们的日子会多冷清哪!天哪!会像两只猫呆坐着,你看我,我看你,多无聊。” 也许,詹宁斯太太这样着力描绘他们将来的无聊生活,是希望引动他开口求婚,可以免受这份罪吧。要是这样,过不久她就蛮有理由认为已经达到了目的;因为,埃莉诺走到窗前想看清些她打算替她朋友临摹的一张图片的大小时,他像是有意地跟了过去,在那里跟她谈了好几分钟。而且这次谈话对这位小姐的影响也逃不过她的注意;因为尽管她很正派,不肯偷听,甚至为了听不见,还换了座位,坐到靠近玛丽安正在弹的钢琴边去,她还是禁不住看了一眼,只见埃莉诺脸色变了,很是激动,并且那么样注意听他说话,把要做的事都停下了。在玛丽安换弹曲调的间隙,上校的有几句话免不了送进她的耳朵。他好像是在道歉,说他的房子不好,这就更加证实了她的期待。这就表明事情是肯定无疑的了。她当然奇怪他为什么必得说那样的话;不过她猜想这也许是该说的客套话。埃莉诺怎样回答的,她没听清,但是从她嘴唇的动作,看得出她是在说,她认为那根本不成问题;她这么真诚坦率,詹宁斯太太打心眼里喜欢。然后他们又谈了几分钟,她可一个字也听不见,幸好这时玛丽安的琴声又停了下来,上校平静的声音才传了过来,她听见了这句话: “这事至少怕不能很快就办得到。” 听到这样根本不像个情人说的话,她又惊又怪,几乎要说出声来:“天哪!还会有什么难办的!”但是她压住了性子,只是心里嘀咕道: “这可太怪了!他确实用不着等到再大几岁嘛。” 可是,上校方面的拖延看来一点也没有惹恼他的女伴,伤她的心;因为他们不久就谈完了,各自走开,这时詹宁斯太太清清楚楚听见埃莉诺说:“我会永远感谢你的。”从声音中听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表示感激,詹宁斯太太是满意的,只是奇怪上校听到这样一句话居然能极其镇定,马上就向她们告辞走了,而且走时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对方!她真没想到她的这位老朋友竟会成了这样一位冷淡的求婚人! 他们两人的谈话实际是这样的: “我听说了,”他非常同情地说,“你的朋友费勒斯先生在他家里受到了不公道的对待;据我所知,他坚持他跟一位很不错的姑娘的婚约,因此干脆就被赶出了家门。我听说的是不是事实?是这样的吗?” 埃莉诺说这是事实。 “把两个长期相爱的人分开,或者企图拆散他们,这种残酷行为,这种不正当的残酷行为,真是可怕;费勒斯太太不懂她正在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她会把她儿子害成啥样啊。我在哈莱街见过费勒斯先生两三次,我很喜欢他。他不是那种短时间就能让人一见如故的年轻人,不过我能了解他,愿意为他本人而祝他幸福,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更愿他幸福。我听说他想受神职。你可不可以告诉他,我今天接到信,德拉福教区的牧师职位刚空出来,他如果不嫌弃,那职位就是他的了;不过,既然他现在的处境如此困难,看来那大概是不成问题的了;我只指望那儿的条件能好一点。是个教区牧师职位,不过是个小教区;我相信,已故牧师每年收入不会超过二百镑,虽然一定能够提高,我怕也达不到能让他过上非常舒服生活的收入水平。可是,尽管如此,能把这个教区奉献给他,我是极为高兴的。请你务必告诉他。” 这种委托使埃莉诺异常惊奇,即使上校真的向她求婚也不会使她更加惊奇的。两天前,她还认为爱德华没有希望得到的牧师职位,现在却已得到,使他能成婚了;而偏偏要她去送这份人情!她感情激动,这正是詹宁斯太太看到了认为是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引起的热情;尽管埃莉诺这股激动的感情里多少夹杂着一些不那么单纯而喜人的次要的情感,但是布兰顿上校有此一举,却是出于他心地善良,和对她特别友好的缘故,她因此尊敬他的好心肠,感激他的友情,深受感动而且热情地表达出来。她向他衷心致谢,恰如其分地夸赞爱德华的原则和性情,并且答应,如果他真要人代为执行这么一个受欢迎的任务的话,她很乐意接受委托。然而,她又不免觉得最好还是他本人自己去办。总之,她怕爱德华从她手里接受恩赐会感到痛苦,觉得最好自己不要插手;但是布兰顿上校出于同样微妙的原因也觉得不好办,看来他还是非常想托她去,这就使她无法再拒绝了。她相信,爱德华现在仍在城里,而且幸好她听见斯蒂尔小姐说过他的住址。因此她当天就能通知他。这样决定以后,布兰顿上校开始谈起他能有这样一位体面合意的邻居对自己大为有益;正是这时他说到房子小,质量不高,觉得很抱歉;埃莉诺才表示对这个缺点不以为意,至少房子大小无关紧要,这就是詹宁斯太太自以为听到她所说的话。 “房子小,”她说,“我觉得对他们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因为那正好适合他们的家庭和收入。” 上校听了,很是意外,因为他发现她居然认定这次推荐会促成他们的婚姻,他原认为德拉福教区牧师的俸禄不高,不足养家糊口,凡是过着爱德华那种生活方式的人是不会靠那点收入贸然安个家的——他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这个小教区的收入只够费勒斯先生过上舒适的单身汉生活;结婚可不行。我很抱歉,我只有这么多权限;而且我的关心也只限于此。不过,即使我意外地有力量能多帮他些忙,如果那时我不再像现在这样真心情愿帮他忙的话,那一定是我对他另有看法了。当然,现在我做的看来微不足道,因为这对他那主要的、唯一的幸福目标无所帮助。他结婚大概还是遥远的喜事吧;这事至少怕不能很快就办得到。” 这正是詹宁斯太太误解了的那句话,她感觉灵敏,当然会不高兴;但是在把布兰顿上校跟埃莉诺两人站在窗前实际交谈的话这样交代以后,总的看来,埃莉诺在分手时说的那句激动的感谢话还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也是说得很得体的,倒真像是有人在向她求婚似的。 第四十章 上校刚走,詹宁斯太太就精明地笑着说:“好呀,达什伍德小姐,我不问你布兰顿上校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了;凭良心说,我原是想躲开不听的,可还是难免听到了一些,能明白他要干什么。我可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我衷心祝你快乐。” “谢谢您,太太,”埃莉诺说。“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一桩大快事;上校的好意使我非常感动。肯像他这样做的人不多。这样好心肠的人真少有!太出人意料了!” “老天爷!我亲爱的,你好谦虚呀!我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因为近来我常常想,一定会发生这桩事的。” “你是根据上校的一贯好心肠判断的,可是无论如何你也不会料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吧。” “机会!”詹宁斯太太重复了一句,“至于机会嘛,一个男人只要打定主意要做这种事,总会想出办法很快找到机会的。好呀,亲爱的,我要再三向你祝福;而且我想很快我就能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到一对世上最幸福的夫妻了。” “你是说跟他们到德拉福去,是吧?”埃莉诺说,淡淡一笑。 “唉呀,亲爱的,我当然会去的。至于说房子不好,我不懂上校是什么意思,我看那房子再好不过了。” “他说房子失修了。” “那好,那能怪谁?他为什么不修?他自己不修,谁修?” 仆人进来说马车到门口了,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詹宁斯太太马上准备要走,说: “好吧,亲爱的,我话还没说完一半就得走。不过不要紧,晚上我们可以再从头说说,没有客人。我不要你跟我出去,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不愿出去会客;而且,你一定急着要把全部事情告诉你妹妹的。” 玛丽安在这次谈话一开始就已经离开房间了。 “是的,太太,我要告诉玛丽安的;不过目前我还不打算告诉别人。” “啊!很好,”詹宁斯太太说,有点失望。“那你是不要我告诉露西,我今天想到霍尔本区跑一趟呢。” “不,太太,请你对露西也别说。耽搁一天没多大关系;我想不该先对别人说,得等我给费勒斯先生写过信再说。我马上就写。要紧的是,得赶快告诉他,因为他当然还得忙着办有关接受神职的事。” 这段话开头把詹宁斯太太弄得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要写信通知费勒斯先生,她当时弄不明白。可是,稍过一会儿,她就有了一个想法,觉得非常满意,便大声说道: “哦嗬!我明白了。费勒斯先生是合适的对象。那好,这对他更好了。是呀,他当然得准备妥当接受神职;看见你们的事办得这么快,我真太高兴了。可是,亲爱的,这样做不是有点不大合适吗?难道上校不该自己写信?是呀,他写才合适。” 詹宁斯太太这段话的开头几句,埃莉诺不大明白,又觉得不值得追问;所以她只回答了末尾的那句话。 “布兰顿上校很能体贴人,他宁愿让别人对费勒斯先生说明自己的打算,不肯自己去说。” “那他就非要你写不成。唉唷,那可真是一种古怪的体贴法!可是,我不打扰你了,”看见她准备要写信,詹宁斯太太这样说。“你们自己的事还是自己知道最好怎么办。那就再见吧,亲爱的,打从夏洛蒂生孩子以来,我还没有听到比这更高兴的事呢。” 她走了,但是转眼又回来了。 “亲爱的,我刚想起贝蒂的妹妹来了。我非常高兴让她能侍候上这么好的女主人。不过我可说不准她能不能当好一位太太的贴身侍女。她是个顶出色的女仆,而且善做针线活。不过,还是等你有了空再考虑这些事吧。” 埃莉诺答道:“好吧,太太。”她没有听清多少她说的话,着急的是要一个人留下来不受打扰,而不是考虑如何谈这个问题。 她现在一心想的是,她给爱德华写的这封短信该怎样开头,自己该怎样表达。他们之间的特殊情况使一件对别人来说最容易的事变成了难题;她既怕说得过多,又怕说得太少,拿着笔对着信纸坐在那里琢磨着,直到爱德华本人进来才打断了思路。 他是来送告辞名片的,在门口却碰上詹宁斯太太正要上车;她向他道歉说自己不回进去了,达什伍德小姐在上面,有非常特殊的事正要跟他谈,一定要他进去。 埃莉诺正在为难,但也为自己庆幸,因为把信写得得体不管多困难,总比当面用嘴说好,这时她的客人偏偏走了进来,逼得她非做这桩最大的难事不可了。他这么突然出现使她惊慌失措。自从他的订婚消息传开,也就是说,自从他明白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以后,她还没有见到过他;又由于想到刚才考虑的事和必得告诉他的事,使得她好一会儿特别忐忑不安。他也非常苦恼,他们一起坐下,神情越来越窘。他连刚进屋时有没有为自己贸然闯来道过歉,都记不起来了;他决定稳妥一些,坐下后只等能开口,就有礼貌地道歉。 他说:“詹宁斯太太告诉我,说你有事要跟我谈,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否则我决不会这样闯进来;不过,我要是不见见你和你妹妹就离开伦敦,我还是会非常遗憾的;尤其我很可能要离开不少时候——大概不会很快就能再见到你们。我明天要到牛津去。” 埃莉诺镇静下来,决定尽快了结那桩使她最发怵的任务,就说:“你是无论如何不会不让我们祝你顺利就不告而别的,即使我们不能当面向你祝愿的话。詹宁斯太太说对了。我是有重要的事要通知你,我正要写信给你。我受托办一件最愉快的事。”(她说的时候呼吸有点急促)“布兰顿上校十分钟前在这里,他知道你想接受神职,要我告诉你,德拉福教区牧师职位刚好空着,他非常高兴请你去,只嫌现在收入不多。让我祝贺你有这样一位明智而可敬的朋友吧,那俸禄——现在每年收入大约两百镑——我跟他一样只愿能大大增多些就好了,让你更能——不光是满足你个人目前的供应——总之,要是能让你安排好一切幸福前途就好了。” 爱德华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自己不愿说,当然别人也无法替他说出来。他满脸惊异,这样出乎意外的、从未想到过的消息当然会引起惊异;他只说了这句话: “布兰顿上校!” 埃莉诺因为最坏的时刻多少已经过去,就索性更无犹豫地接着说:“是的,布兰顿上校这样做是说明他对你最近遭遇的关切——你家措置乖张使你处境窘迫——我相信,玛丽安和我本人和你的一切朋友都一定对你关心;这同样也证明他对你的整个品格的高度尊敬,特别钦佩你目前的举止。” “布兰顿上校给我一个牧师职位!这可能吗?” “你自己的亲属对你不好,害得你认为哪里都不会有友谊了。” 他突然间明白过来,答道:“不,你的友谊我毫不怀疑;我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我欠你的情,都是出于你的好意。我心里有数,可惜我说不好——不过,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演说家。” “这你可大错特错了。我得告诉你,你完全该感谢,至少几乎完全该感谢,你自己的品德以及布兰顿上校对你的品德的赏识。没有我的事。我在知道他的打算之前,甚至连那个职位有空缺都不知道,也从未想到过他有权授予别人这样的职位。他是我和我们家的朋友,或许他——我知道他会更乐意赠送这份礼物的;不过,我向你保证,我可没有求过他,你不该谢我。” 事实使她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她是多少有点份儿的;但是同时她又非常不愿以爱德华的施主自居,所以承认得吞吞吐吐;这很可能使他把近来心里的疑心当成真的了。埃莉诺说完后,他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而且好像很费力似的,他说道: “看来布兰顿上校人非常好,非常可敬。常听别人这样说他,而且我知道你哥哥就非常尊敬他。他无疑是个聪明人,完全一派绅士风度。” 埃莉诺答道:“不错,你跟他熟了,相信你会觉得他正是你听说的那种人;你们将成为近邻(我听说牧师住宅紧靠那所宅邸),所以他正该是那样的人,这是特别重要的。” 爱德华没有回答;可是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那么严肃、认真而不高兴,好像是说,他但愿牧师住宅与宅邸之间的距离今后会远得多才好。 “我想,布兰顿上校是住在圣詹姆斯街吧,”过不久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说。 埃莉诺告诉他门牌号数。 “你既然不肯让我谢你,那我得赶快去向他道谢;告诉他,他已使我成为一个非常——一个顶顶幸福的人了。” 埃莉诺没有想留他,他们分手了,她这方面非常诚恳地说,无论他遇到什么情况变化,她都永远祝他幸福;而他呢,也想以同样的祝福回报,却无力说出来。 他走了,门关上了,埃莉诺自言自语地说:“再见到他时,他就是露西的丈夫了。” 她这样愉快地期待着,坐下来重新考虑过去的事,回忆说过的话,力图理解爱德华的一切感受;当然,也不满意地责怪起自己的感情来。 虽然詹宁斯太太是去看望从未见过面的人,因此,回到家时一定有许多关于他们的话要说,可是,她一心惦记着她发现的那桩重大秘密,所以埃莉诺刚一出现,她就顾不上说别的,立即重提那件事。 “好呀,亲爱的,”她叫道,“我把那位年轻人替你打发上来了。我做得对吗?我猜你们决不会有什么大困难吧。你并不觉得他很不情愿接受你的提议不是?” “没有,太太;那可不大可能。” “唉呀,那他还要等多久才能准备好?看来全都得等他了。” “说真的,”埃莉诺说,“我对办这类事的手续不大懂,要多少时间,需要什么准备,我简直说不清楚;不过我想两三个月总可以办完他的圣职受任的事了吧。” “两三个月?”詹宁斯太太嚷道。“天哪!亲爱的,你说得倒轻松!上校能等两三个月!我的上帝!我敢说连我也要等得不耐烦的。再说,替可怜的费勒斯先生帮一次忙固然很好,可是我觉得为了他要等上两三个月可真不值得呀。的确,总可以找到另外什么人的,一样能行——一位已有神职的人。” “我的好太太,”埃莉诺说,“您都想的什么呀?哟,布兰顿上校的唯一目的只是要为费勒斯先生帮忙啊。” “我的上帝呀,亲爱的!当然你总不会要我相信,上校专为送给费勒斯先生十个畿尼才娶你的吧!” 这么一来,不可能再误会下去了;她们马上解释清楚,当时两人都觉得相当有趣,不过谁也不感到一点儿失望,因为詹宁斯太太觉得反正是一喜换一喜,而且她对那另一桩喜事仍旧没有失去希望。 开头一阵惊讶和满意过去以后,她说:“是呀,是呀,牧师住宅只是一所小房子,大概很可能该修了;可是,当时我想,上校那所房子,据我所知,楼下就有五间客室,而且记得管家还告诉过我,能铺上十五张床,他却为此道歉,真怪!而且是对你,你这个一向都是住在巴登别墅的人!多可笑。但是我们还得敲打敲打上校,让他在露西住进去以前把牧师住宅修一修,好让他们住得舒服些。” “可是好像布兰顿上校认为那里的牧师俸禄根本不够让他们结婚的呀。” “亲爱的,上校是个傻瓜;他自己一年收入两千镑,就觉得再少谁也结不了婚。我担保,我要活着,到不了米迦勒节,我就要去拜访德拉福的牧师公馆;我相信,如果那时露西不在那里,我就不去。” 埃莉诺跟她的想法一样,他们是不会再等什么的了。 第四十一章 爱德华去向布兰顿上校道过谢,又带着他的幸运去见露西;他到达巴特利特大楼时,竟然高兴得那么出奇,使露西在詹宁斯太太第二天又去看望向她道喜时,能郑重宣称她还从未看见他那样兴高采烈过。 至少她本人的快乐,她本人的好情绪是非常肯定的;她极其热诚地跟詹宁斯太太一道期待着在米迦勒节前就能一起在德拉福牧师公馆欢聚。爱德华原就偏偏相信这都是出自埃莉诺的关照,然而露西却居然也毫不迟疑地信任她,谈到她对他们两人的友谊时极其热诚感激,立即承认他们都得感谢她的恩情,并且公然声称,她毫不怀疑达什伍德小姐无论现在或是将来都会尽力帮他们的忙,因为她相信达什伍德小姐对她真正看重的人是什么忙都肯帮的。至于布兰顿上校,她不但马上就把他当做圣徒崇拜,而且真心盼望他在一切俗务中也应该是这样;盼望他向教会交纳农产什一税时能足额;而且暗下决心,她在德拉福庄园一定要尽可能利用他的仆人、他的马车、他的牛和他的家禽。 自从约翰·达什伍德先生来贝克莱街看望以来,已经一个多礼拜了;从那以后她们从未关心过他妻子的病,只是带口信问过一次,埃莉诺开始觉得该去看看她了。不过这是一种义务,不是出自她本心,而且同伴们谁也不会鼓励她去。玛丽安不仅自己决不肯去,而且坚持她姐姐也根本不必去;詹宁斯太太呢,虽然她的马车听凭埃莉诺使用,她却非常讨厌约翰·达什伍德太太,以致即使她很想看看最近那次事件暴露后她是什么模样,并且渴望为爱德华帮帮腔故意气气她,也打消不了她不肯再去见她的想法。结果,埃莉诺只好独自出发去做一次访问,其实她是最不情愿去访问的,而且去了还有跟这个女人单独会面的危险,而没有谁有她那么多理由不喜欢这个女人的了。 约翰·达什伍德太太不会客;但是马车还没有在宅前转过头,她丈夫却碰巧出来了。他说碰见埃莉诺非常高兴,告诉她他正好打算去贝克莱街,并且说范妮一定非常高兴见她,便请她进去。 他们上楼进了客厅,那里没有人。 “我想,范妮是在她自己屋里,”他说。“我这就去叫她,因为我相信她决不会不肯见你,决不会,真的。尤其是现在,更不可能。不过无论如何你和玛丽安总是我们特别喜爱的人呀。玛丽安怎么没有来?” 埃莉诺随便替她找了个借口。 “只见到你一个人也好,”他答道,“因为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布兰顿上校那个牧师职位——难道是真的?他真把它给了爱德华?昨天我偶然听说,正要去找你,特意再打听打听这件事呢。” “一点不假。布兰顿上校已经把德拉福的牧师职位给了爱德华。” “真的!唉呀,这可太奇怪了!又不是亲属!他们毫无关联!而且眼下牧师缺要价那么高!这个缺过去收入多少?” “大约一年二百镑。” “很好嘛——把这个进益的牧师缺推荐给后任——假定前任已经年老了、病了,可能不久就要出缺——他就可以得到,我敢说——一千四百镑呀。他怎么会不在这人死前就把这项买卖定下来的?现在再卖当然是太迟了,可是像布兰顿上校那样的精明人哪!真怪,关于这种普通惯常的事,他居然会在紧要关头那么没有算计!唉,我相信人的性格里几乎总是有许许多多不合情理的地方的。可是,我觉得,细想起来大概是这种情况吧。上校实际已经卖出推荐权了,要等那人成年后递补,爱德华只是暂时代理一下。对了,对了,就是这么回事,没错。” 可是埃莉诺断然否认这种说法;她说她本人就是受布兰顿上校委托去通知爱德华这次馈赠的,所以当然知道馈赠的条件,他这才不得不承认她的权威意见。 他听了她这样的话,说道:“真是怪事!上校能是什么动机呢?” “动机非常简单——就是要帮费勒斯先生的忙呗。” “好吧,好吧;不管布兰顿上校怎样,爱德华总是交了好运了!不过,你对范妮别提这件事了;因为虽然我已经对她透露过,而且她也经受住了,没怎么样,可是她是不会喜欢老听到这事说来说去的。” 这时埃莉诺想说,范妮听到她弟弟获得一笔财富是能够表现得镇定自若的,因为她自己和她孩子绝对不会因此而受损失;这话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费勒斯太太,”他又说,声音低得像是要说非常重大的事情似的,“现在还一点也不知道,我想顶好全瞒着她,越久越好。我担心他们结了婚,她就得一切都知道了。”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小心防备?——虽然不能认为费勒斯太太知道儿子有钱能活得下去会感到丝毫满意,因为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既然她最近那样对待儿子,为什么还认为她会有什么感情?她已经跟她儿子一刀两断,把他撵出了家门,还让她能左右的一切人全都不理他。她这样做了,当然不能想象她还会为儿子的缘故感到悲或喜了吧。不管他碰上什么事,她都不会再关心了。她是不会那么软弱,既能丢开孩子死活不管,又还保留做母亲的那份操心吧!” “啊,埃莉诺,”约翰说,“你这话讲得很对,不过你说这话是由于你不了解人的本性的缘故。等爱德华结上这门不适当的亲事的时候,他母亲准会像从未撵过他一样照样难过的,所以凡是能促进那种可怕结局的事都得尽可能瞒着她。费勒斯太太决不会忘记爱德华是她儿子。” “你这话出奇了;我倒觉得现在她准是记不起来了呢。” “你太错怪她了。费勒斯太太可是位世上最慈爱的母亲。” 埃莉诺没有做声。 达什伍德先生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们目前正在考虑罗伯特娶莫顿小姐的事。” 埃莉诺听到她哥哥那严肃、肯定而郑重其事的声调,微微一笑,平静地答道: “我看,这位小姐在这件事上是不挑不拣的了。” “挑拣!你这是怎么个意思?” “我只是说,看你说话的样子,我猜,对莫顿小姐来说,不管嫁给爱德华,还是嫁给罗伯特,都是一样。” “是呀,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了;因为现在总得承认罗伯特实质上就是长子了;至于其他方面,两个人都是顶顺眼的年轻人嘛。我看不出谁比谁强。” 埃莉诺没有再说话,约翰也暂时没有开口。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这样说道: “我亲爱的妹妹,”他亲热地握住她的手,郑重地低声说,“有一件事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愿意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听了一定会满意。我蛮有理由认为——真的,我是从最可靠的人那里听来的,倒不是真正听见费勒斯太太亲口说的,可是她女儿听见了,我是从她那里听到的——总而言之,是说不管对那一次,那一次相好的事——你懂我的意思——有过多少反对意见,她觉得那还是可取得多,一点也不会像这次这样惹她恼怒的。我听到费勒斯太太对问题的这种看法真太高兴了——你瞧,这是我们大家都非常满意的事呀。她说:‘那是两害中最轻的一个,没法相比,而且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因为现在就不至于跟更坏的事纠缠不清了。’但是,尽管如此,那一切都绝对不可能了,不必再想,不必再提了;至于还恋恋不舍,你知道,那是决不可能,一切都已成过去了。不过我想我还是愿意告诉你的,只因为我知道这一定会使你高兴。倒不是说你有什么可后悔的,我亲爱的埃莉诺。毫无问题,你现在就做得很出色——十分好嘛,从整体来看,或许更好呢。近来布兰顿上校常跟你在一起吗?” 埃莉诺已经听他说了不少,即使没有满足她的虚荣,抬高她的自大,却已足够使她神情不安、心事重重的了;所以罗伯特·费勒斯先生走进来,她很高兴,因为自己不必再多费唇舌回答她哥哥,也没有再听到他多说什么的危险了。闲谈一会以后,约翰·达什伍德想起还没有告诉范妮他妹妹来了,就离开房间去找她;让埃莉诺留下来,可以和罗伯特进一步结识,此人生活放荡,他哥哥却人品端正,但他却博得了他母亲非常不公道的偏爱和慷慨供应,因而损害了他哥哥的利益;他那寻欢作乐、无忧无虑的性情和逍遥自在、沾沾自喜的态度更加坚定了埃莉诺对他整个人品的很不好的看法。 他们两人在一起还不到两分钟,他就开始谈起爱德华来;因为他也听说了牧师职位的事,而且很想打听打听这件事。埃莉诺也同跟约翰说的那样,又详细说了一遍;罗伯特的反应虽然非常不同,却跟他一样,也同样使人吃惊。他放肆地大笑起来。想到爱德华当了牧师,住在一所小牧师住宅里,他笑坏了;再想象到爱德华穿着宽大的白色法衣念祈祷文,宣布某一位约翰·史密斯和某一位玛丽·布朗即将举行婚礼,他觉得再滑稽不过了。 埃莉诺默然不语,冷淡、严肃地等着这愚蠢举动的结束,这时却不由得注视着他,这副目光,把满心的轻蔑都透露了出来。可是这种眼色恰到好处,自己出了气,却使他毫无察觉。他明白了过来,倒不是由于她的谴责,而是他自觉没趣。 他刚才故意打趣,笑声不绝,大大延长了这欢乐的时刻,但终于止住了笑声说:“我们虽然可以当笑话说,不过这确确实实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可怜的爱德华!他算完蛋了。我真为他难过,因为我了解他,他是个心肠顶好的人;一个厚道家伙,也许比谁都不差。达什伍德小姐,你跟他交往少,可别那样轻易议论他。可怜的爱德华!他的态度实际上的确不太讨人欢喜。不过,你瞧,人总不能生来就有相同的能力、相同的风度的。可怜的家伙!看到他要在陌生人圈子里混,多叫人可怜!当然真够可怜的!不过,我的确相信他心眼儿好,跟任何好心人一样;而且我说,我向你保证,事情暴露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有那样吃惊过。我简直不能相信。是我母亲第一个告诉我的,我觉得我该断然有所行动,就马上对她说:‘亲爱的妈妈,这事我不知道您打算怎么办,至于我自己,我得说,如果爱德华真的娶了这个年轻女人,我可永远不愿再见他了。’这就是我当场说的话,我真吓坏了!可怜的爱德华!他完全把自己毁了呀!把自己永远关在上流社会之外了!不过正如我当时说的那样,这事我一点也不奇怪;从他受的教育方式来看,这是早就可以预料到的。我可怜的母亲简直要疯了。” “你见过这位小姐吗?” “见过,见过一次;是在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我碰巧顺便进来,待了十分钟;我就看得够清楚的了。地道的乡下蠢丫头,没有风度,不文雅,简直说不上好看。我记得她,很清楚。正是我认为那种会让爱德华动心的女孩子。我母亲一跟我说了这件事,我马上自告奋勇要去亲自跟他谈,劝他退婚;可是我发现那时已经太迟了,没有办法了,可惜开头我没有在场,等闹翻了我才知道,你瞧,那时我就不好插手了。但是,要能早知道几小时,我想很可能找到什么好办法的。我一定会非常清楚明白地对他指出。‘我亲爱的,’我会说,‘看你干的什么勾当。你找的这门亲太丢人了,而且你全家人谁都不赞成呀。’总之,我还是认为那时总会找到办法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你瞧,他得饿死,毫无疑问,准得饿死。” 他刚刚若无其事下了这个结论,约翰·达什伍德太太就进来了,打断了话头。尽管她对外人闭口不提这件事,埃莉诺还是看得出她心里受到的影响,因为她进来时脸色有点慌乱不安,而且她对自己的态度是一副勉强装出亲热的样子。当她得悉埃莉诺和她妹妹即将离城时,她甚至还很关切,因为她本想跟她们多聚聚的;她丈夫陪她进屋,一直爱怜地倾听她说话,她这样竭力作态,看来他能从中听见的却全是最可爱最优美的言语。 第四十二章 埃莉诺又去哈莱街短暂看望过一次,当时她哥哥向她祝贺,说她们去巴登,走这么远的路,却不要花一文钱,真是上算,而且一两天后,布兰顿上校将跟着去克利夫兰庄园,这就结束了兄妹们在城里的交往;范妮淡淡地邀请她们到诺兰庄园去做客,如果顺便路过的话,其实那是最靠不住的事,约翰却更热诚地,虽然不那么明显地向埃莉诺保证说,他随时都准备到德拉福庄园去看她,可以预见他们在乡下会面的机会也只有这些了。 看到朋友们都像是决心要把她送到德拉福庄园去,她觉得好笑;这地方偏偏是她最不肯去访问、最不想要去居住的地方;因为不但她哥哥和詹宁斯太太都认为这是她自己未来的家,就连露西跟她分手时也硬要请她到那里去看望她呢。 四月初,一天相当早的时候,汉诺威广场和贝克莱街两家人就各自离家出发了,他们约好路上会面。他们为夏洛蒂和她孩子舒适着想,准备在路上走两天多,帕默先生跟布兰顿上校一道,走得快些,打算在她们到克利夫兰庄园不久,就可以跟她们在那里见面。 玛丽安在伦敦虽然没有舒心时刻,而且早就急着要离开,可是到了紧要关头,要向这所宅子告别时,却禁不住非常悲痛,因为就是在这里她曾最后一次对威洛比怀着种种希望并抱有信心,而现在这些却都永远消失了。离开这块地方,她也不由得流下许多眼泪,因为威洛比仍在这里忙着应付种种新约会,并进行种种新计划,但都没有她的份儿了。 埃莉诺临走时倒是确实比较满意的。她没有这些让她留恋不舍的东西,她没有丢下什么人要永远分手,让她有所悔恨,她很高兴能摆脱掉露西的友谊对她的困扰,她很感激,能在威洛比婚后没有碰上过他就把妹妹带走,她满怀希望在巴登安定几个月后能使玛丽安心境恢复平静,自己也能更坚定起来。 她们一路平安。第二天就进入萨默塞特郡境内,那曾经向往而又不能去的地方,对这个地方,玛丽安就是这样轮番想象的;第三天上午,她们的车子就到达克利夫兰庄园了。 克利夫兰府邸是一所宽敞的现代化建筑,坐落在一片斜坡草地上。没有园林,但可供游乐的场所相当宽阔;跟一般同等水平的府邸一样,有开阔的灌木丛和幽僻的林间小道;一条平坦的石子路蜿蜒绕过一片林地通向前门;草地上有树木点缀;住宅本身掩蔽在冷杉、花楸和洋槐树丛里,这些树构成厚厚的一道屏障,还有细高的白杨矗立其间,把下房全都遮住了。 玛丽安走进宅子,满心激动,因为她知道这里离巴登只有八十英里,离康比·马格纳还不到三十英里;她进门还没过五分钟,别人都忙着帮夏洛蒂抱孩子给管家看时,她就又走了出来,悄悄穿过曲曲弯弯的浓绿的灌木丛,来到远远的一处高地;从那里的一座希腊式庙宇前,她的眼睛能越过一大片原野,向东南方瞭望,她呆呆地望着天边最远处的山脊,想象从那些山顶上可以看见康比·马格纳。 在这样珍贵的、无法估量的伤痛时刻,她流着极其痛苦的眼泪,庆幸自己来到了克利夫兰;她从另一条路绕道回宅子时,觉得在乡下自由自在,可以一个人舒适地任意各处漫游,真是特有的快活享受,她决定在帕默家逗留的时期中,要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这种独自闲逛中度过。 她回来时刚好赶上跟大家一起出宅门到附近的场地去游览;她们在菜园里闲荡,仔细看墙上的花朵,听园丁抱怨虫害;她们在花房里消磨时间,在那里,夏洛蒂喜爱的花草没有当心覆盖好,被持续的霜冻冻死了,这引起她一阵大笑;她们去看她的禽舍,在那里,挤奶女工灰心丧气地说,母鸡不肯进窝生蛋,狐狸偷吃小鸡,还有一窝满有指望的小鸡一下子死光,这又给夏洛蒂提供了欢笑的源泉;就这样一上午剩下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上午天气晴朗、干燥,玛丽安盘算着要到外面去活动,根本没有料到她们逗留在克利夫兰时还会变天。所以,她看见饭后雨下个不停,自己不能再出去了,不禁大为吃惊。她原指望在暮色中散步到那希腊式庙宇去,也许还要到处走走,傍晚即使冷点、潮湿点也不会吓住她不敢去的;但是一场这样持续不断的大雨,连她也无法认为这是干燥、舒适而适宜于散步的天气了。 她们人数不多,时间静悄悄地过去。帕默太太照顾孩子,詹宁斯太太拾掇桌毯;她们谈起离别了的朋友们,替米德尔顿夫人安排各种约会,猜想帕默先生和布兰顿上校那天晚上会不会已经经过了里丁城。埃莉诺尽管对此毫无兴趣,还是参加了她们的谈论,玛丽安呢,她无论在哪家人家都有本领找到尽管本家人也一般都不愿去的图书室,不久就拿到一本书了。 帕默太太总是那么亲亲热热地兴致蛮好,这使她们觉得自己是受欢迎的人。她不好思考,不够文雅,常常显得不讲究礼节,但她态度坦率热诚,弥补了那些缺点还有余;她厚道,又有那么漂亮的面孔陪衬,很叫人可爱;她的愚蠢虽然明显,却不令人讨厌,因为她不自以为是;埃莉诺对她一切都能原谅,只是她的笑声除外。 两位先生第二天到了,赶上一顿很晚的晚餐,人多了,大家高兴,说东道西,都很开心,因为整个上午一直下雨,早就弄得谈话都无精打采了。 埃莉诺以前跟帕默先生很少见面,见到时他对她妹妹和自己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所以猜不透在他自己家里他会是怎么个样子。可是她发现他对所有的客人态度都很有礼貌,只是偶尔对他妻子和岳母粗暴;她发现他是很能与人融洽相处的,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比詹宁斯太太和他妻子高明,就过分自负,认为比一般人都强得多,所以不能总是做到举止文雅。埃莉诺看得出,他的性格和习惯都跟他这样岁数的男人一样,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点。他讲究吃喝,生活没有规律;爱自己的孩子,却装作不在乎;而且上午该正经办事的时候,却在弹子室里打发日子。虽然如此,她大体上对他的看法要比预料的好得多,但并不感到遗憾,不能对他有更大的好感;她看到他的享乐主义,他的自私自利和他的自以为是,也并不感到遗憾,但不免回想起爱德华的宽厚性格、简朴嗜好和谦和的感情,觉得很是惬意。 现在她从布兰顿上校那里得知爱德华的消息,至少知道一些有关他的情况了,因为上校最近去过多塞特郡;他把她看做既是爱德华的无私的朋友,又是自己友好的知己女友,就跟她谈了很多德拉福庄园牧师住宅的情况,描述了那地方的种种缺陷,告诉她他准备怎样修缮。他在这件事上以及其他一切个别事情上对她态度亲热,仅仅分别十天再见到她时便流露出坦率的高兴神情,他随时准备跟她谈话,并尊重她的意见,所有这些都是很可以说明詹宁斯太太相信他爱她是有道理的,而且如果埃莉诺不是像开头那样仍旧相信玛丽安是他真正的意中人的话,也许连她自己也会这样想的。但是,实际上,除非詹宁斯太太提起,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而且她不禁认为自己比詹宁斯太太观察得仔细;因为她注意他的眼神,詹宁斯太太却只看他的行动;玛丽安刚开始觉得头和喉咙不舒服、认为是重伤风的先兆时,他便流露出关切焦急的目光,但因为没有说出口,那位太太就根本没有觉察,她却从中看到了一个情人的敏感和无谓的惊慌。 第三天和第四天两天的晚上,玛丽安都在暮色中愉快地散步,她不光是在灌木丛中干燥的石子路上散步,还走遍了各处场地,尤其是走到最远的地区,那里更加荒凉,树木最老,野草最高、最湿,再加上更不该穿着湿鞋湿袜坐在那里,这就使她得了重感冒,虽然一两天内她还可以不在乎,自以为没有生病,但终于病情加重,引起人人的关切,连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各处都送来了药方,她照常全都谢绝了。虽然她昏沉沉,有点发烧,四肢酸痛,咳嗽,喉咙痛,但自己觉得好好睡一夜就可以完全恢复过来;她上床时,埃莉诺好不容易才劝她试服了一两种最普通的药物。 第四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玛丽安照常按时起床;谁问她,她都说好些了,而且为了证明这点,她做起她日常做的事来。可是这一天,她不是坐在火炉旁发抖,手里拿着书读不下去,就是躺在沙发上,倦怠无力,这都不能说明她病情多少有些减轻;最后她早早就上床睡觉,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了。埃莉诺虽然不顾玛丽安反对,一整天都陪着她、看护她,晚上还硬要她服了一些适当的药,但她也跟玛丽安一样,相信睡一觉一定有效,并没有真正着慌。只有布兰顿上校看她那么镇定,觉得惊讶。 可是,玛丽安翻来覆去,发了一夜烧,两人的期待都落了空;她坚持要起来,自己却又承认坐不住,自动回去躺下了,这时埃莉诺才听从詹宁斯太太的劝告,马上去请帕默家的医生。 他来了,检查了病人,他虽然安慰埃莉诺,说她妹妹不消几天就可望恢复健康,可是又说她的病有斑疹伤寒的倾向,嘴里还漏出“传染”这个词儿,这就让帕默太太为娃娃着想,立刻惊慌起来。詹宁斯太太从一开始就对玛丽安的病比埃莉诺想的严重,现在非常重视哈里斯先生的诊断,催促夏洛蒂必须马上带小孩子离开,这就更加重了她的恐惧和担心;帕默先生虽然认为她们是大惊小怪,却顶不住他妻子的焦虑和急切要求。他决定让她走;哈里斯先生来后不到一小时,她就带着她的小男孩和保姆出发,到巴思过去几英里地方帕默先生一位近亲家去了;她急切恳求帕默先生答应她过一两天就去那里陪她;而且还几乎同样恳切地要她母亲也去。可是詹宁斯太太却声称,不等玛丽安的病好转,她决不离开克利夫兰庄园,既然从她母亲那里把她带了出来,就要尽心代替她母亲好好照顾她;詹宁斯太太心肠这么好,使得埃莉诺真正喜爱上她了;埃莉诺发现她随时都是个好帮手,她心甘情愿,积极主动,很愿意分担自己的劳苦,而且她看护病人比较有经验,常常大有帮助。 可怜玛丽安害了这种病,把她折磨得倦怠无力、心情沮丧,自己觉得全身不舒服,再不能期望下一天就会好起来了;而且一想到这场倒霉的病把下一天原定的计划都打乱了,所有病痛便都加重了几分;因为她们原打算下一天就动身回家,一路由詹宁斯太太的一个仆人陪伴,第二天上午就能让她们母亲出其不意吃一惊了。尽管埃莉诺努力让她打起精神,让她相信推迟的时间会很短,当时埃莉诺本人也的确这样相信,可是玛丽安还是很少说话,而且一开口总是悲叹这次拖延无可避免。 第二天病人的病情变化不大,或者可以说没有变化;她实际并未好转,病情没有减轻,只是并不显得恶化罢了。他们现在人更少了;因为帕默先生虽然由于不肯显得是被他妻子吓唬才走的,并且由于心地真好,为人厚道而不愿走,但终于被布兰顿上校说服了,履行跟妻子走的诺言;当他正准备走的时候,布兰顿上校自己也开口说要走,他说要走,那可比帕默先生更要勉强得多。可是这时詹宁斯太太发了善心,非常令人满意地插了嘴;她想,上校的心上人正为她妹妹那么担心,把他放走会让他们两个都万分不安的;所以她马上跟他说,为了她,他得留在克利夫兰,因为晚上达什伍德小姐在楼上陪妹妹,他得陪她打皮克牌[1]云云,非常坚决不让他走,而他呢,答应不走就能满足他首要的心愿,甚至没有假意推脱多久就同意不走了;特别是詹宁斯太太的恳求得到了帕默先生的强烈支持,帕默先生大概是觉得留下这样一位得力的人紧急时刻能帮达什伍德小姐的忙,出出主意,对自己也是个宽慰。 当然这一切安排都是瞒着玛丽安的。她不知道她们到后大约七天,就因为她的缘故克利夫兰庄园的主人们都被送走了。她没有见到帕默太太的面,并不觉得奇怪;而且这事她也毫不关心,根本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 帕默先生走后两天过去了,她的病情还是照旧,没有变化。哈里斯先生天天来看她,总是明白告诉她说很快就会好的,达什伍德小姐也同样乐观;但是其他人的看法却决非如此令人愉快。詹宁斯太太在玛丽安得病的最初就断定她闯不过去,而布兰顿上校呢,主要是听了詹宁斯太太的那些丧气话,心境又不好,无法不受到影响。他努力说服自己不该担心,因为医生的诊断不同,看来那些恐惧都是荒唐的;但是每天那么多时间都是一人独处,非常容易胡思乱想,忧思重重,心里总也消除不了再也见不到玛丽安的念头。 可是,第三天早晨,两人的种种阴郁的预感几乎都消除了;因为哈里斯先生来的时候,宣布病人确已见好。她的脉搏跳得有力得多,一切症状都比上次来时好。埃莉诺的一切愉快希望都进一步得到证实,满心欢喜;她庆幸她给母亲的信里没有提她朋友的看法,而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把使她们耽搁在克利夫兰庄园的妹妹的病说得极轻松,并且几乎写明了玛丽安能动身上路的时间。 但是这一天结束时却不像开始时那么吉利。傍晚来临时,玛丽安又病了,比以前更重,更烦躁,更不安宁。可是她姐姐仍旧乐观,认为这点变化只不过是由于铺床时让她坐起来累着了的缘故;埃莉诺仔细地服侍妹妹吃了医生开的药,满意地看到她终于睡着了,期望这一觉会大有疗效。玛丽安这一睡虽然不像埃莉诺盼望看到的那么安稳,却睡了很长时间;她急于要亲自看到效果,决定一直陪在妹妹身旁。詹宁斯太太一点也不知道病人病情的变化,早早就睡觉去了;她的女仆原也该看护病人的,却在管家房间里说笑,所以只有埃莉诺一个人陪着玛丽安。 玛丽安睡得越来越不安宁了;她姐姐一心注意看着她不断地翻来覆去,听她嘴里常常吐出含混的呻吟,看她睡得那么难过,几乎想要把她喊醒,这时玛丽安突然被宅子里什么声音惊醒,急匆匆爬起身来,狂乱地喊出声: “妈妈来了?” “还没有来,”她姐姐藏起了自己的惊慌,扶她重新躺下,回答说,“不过我想不久就会来的。你知道,这里离巴登有好长一段路呢。” 玛丽安还是那样急切地喊道:“可是她千万不能绕到伦敦去呀,她要去伦敦,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埃莉诺惊慌地看出她神情不大正常,一面竭力安慰她,一面急忙摸她的脉搏。脉跳得比以前快而微弱;玛丽安还在乱说妈妈的事,使她越发惊慌起来,决定立即去请哈里斯先生,并且派人去巴登叫母亲。这样决定后,她立即想到去跟布兰顿上校商量怎样能尽快通知她母亲;她打铃叫仆人来代她陪妹妹,就急忙下楼到客厅里,她知道即使比那时晚得多,也总能在那里找到他的。 这事迟疑不得。她立即对他诉说了自己的恐惧和困难。他既无勇气也无自信劝她不要害怕;他默默地、沮丧地听着她说;但是她的困难却马上消除了,因为他自愿去通知达什伍德太太,把她接来,好像他对此早有准备,要走就能走似的。埃莉诺没有推辞,也无法推辞。她热诚而却简短地向他道了谢;他即忙去叫仆人送信请哈里斯先生,火速去雇好驿马,这时她给母亲写了封短信。 此时此刻有布兰顿上校这样一位朋友,有这样的人去陪伴母亲同来,她是多么感激多么放心啊!这样一位同伴会替母亲拿主意,定能照护她、宽慰她,他的友谊会给她多少慰藉啊!要说这样一次突然的召唤所给她的震惊能有所减轻,那么,他的出现,他的态度,他的帮助是可以使之减轻的。 他呢,当时不管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却极其镇静、坚定地行动起来,迅速处理好一切必需的安排,而且还准确地估计出她可以指望他回来的时间。一刻也没有耽搁。马来了,甚至比预料的还快些,布兰顿上校仅只神色严肃地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跟她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得听不出,就急忙上了马车。那时大约是十二点钟,她回到妹妹房间里等大夫来,一整夜都守在她身旁。这一夜对她们俩几乎同样痛苦难熬。哈里斯先生到来之前,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玛丽安总是睡不着,痛苦昏迷,埃莉诺呢,焦急得要命。她以前满不在意,现在一担起心来就怕得过分,她不让去叫詹宁斯太太,跟她一起陪夜的女仆又暗示她女主人一向说的那些话,这只能使她更受折磨。 玛丽安时时语无伦次,心思仍旧倾注在妈妈身上,她一提妈妈,可怜的埃莉诺就一阵心痛,责怪自己这么多天都不把妹妹的病当回事,还妄想马上会好,她想也许眼看所有的救护办法都无济于事了,一切都拖得太久了,她想象到自己那受苦的母亲来得太晚了,看不见这个亲爱的孩子,赶不上在她还清醒着的时候看到她了。 她正要再去请哈里斯先生来,或者,如果他不能来的话,问问该怎么办,这时他却来了——不过是过了五点才到的。可是,他的意见却稍稍弥补了他的迟延,因为他虽然承认病人的变化非常意外,令人不愉快,却不认为实际有什么危险,而且还谈到换一种治疗法一定可以好转,很有信心,使埃莉诺也多少放下一点心来。他答应过三四小时再来,他走的时候,病人和她焦心的看护比他刚来时镇静些了。 第二天早晨,詹宁斯太太听说了这些情况之后,非常关切,一再埋怨她们没有叫醒她帮忙。她过去的担心,现在看来更加有道理,使她对结果毫无怀疑了;她虽然还安慰埃莉诺,可是她相信她妹妹病情危急,说不出还有希望那样的安慰话来。她确实很伤心。像玛丽安这样年轻可爱的姑娘却要早衰夭折,连一个不太相关的人也会吃惊难过的。何况她还有其他种种情况让詹宁斯太太怜悯的呢。她已经跟着自己过了三个月,现在仍在自己的监护之下,而且人人都知道她受过极大委屈,搞得好久都郁郁不乐。而且眼看着她姐姐,这个自己特别宠爱的人,也在痛苦;至于她们的母亲,当詹宁斯太太想到玛丽安对她的感情大概就跟夏洛蒂对自己的感情一样亲的时候,她对她受的痛苦的同情是非常真挚的。 哈里斯先生第二次来得很准时;但是他前次所预期的希望却落了空。药没有生效;热度没有降下来,玛丽安竟更加安静,更加神志不清,一直昏迷不醒了。埃莉诺立刻看出他的惊慌,不只如此,还看出了他的惊慌神色的更深含义,就提出要另想办法。但是他认为不需要;他还有别的药可以试试,一种新药,他相信一定有效,几乎跟上次一样有信心;他结束了这次出诊,说了些鼓励、保证的话,达什伍德小姐耳朵是听见了,心却放不下。她还很沉着,除非是想到母亲的时候,但是她几乎觉得绝望了;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中午,她难得离开妹妹的床前,思想里浮现出一幕幕悲苦景象,一个个伤心的朋友;詹宁斯太太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次发病会这么严重危险,都是由于玛丽安那次失恋引起好多礼拜的精神抑郁的缘故,这使埃莉诺心情沉重到了极点。她感到说得很有道理,因而回顾过去时又增添了新的痛苦。 尽管如此,大约中午时分,她就开始想象并希望她能觉察出来妹妹的脉搏稍稍有点改善了,不过她很小心,怕失望,所以一时连对她的朋友也没有说;她等待着,注视着,一次次察看;以前,一切痛苦她都是埋在心里的,现在却激动得掩饰不住,外表平静不下来了,她到底壮着胆子把她的期望说了出来。詹宁斯太太虽然不得不摸了摸脉,承认暂时有些好转,却劝她的年轻朋友不要过分指望能继续好转;埃莉诺仔细考虑着这一切不信任的告诫,自己也同样觉得不要抱什么希望了。但这样的忠告太迟了。希望已经打进了心头;她感觉到希望的翅膀的急促拍动,她俯身注视着妹妹,自己也不清楚要干什么。半个小时过去了,可喜的征象仍在鼓舞着她。甚至还出现其他种种征兆证实有了希望。她的呼吸、皮肤、嘴唇全都有好转的迹象,让埃莉诺高兴,玛丽安凝视她的眼睛虽然无神却是清醒的。焦急和希望如今同样地压得她一刻也不得安宁,直到四点钟时哈里斯先生到来;当他断言甚至祝贺她妹妹的康复超出他的预期时,她才相信,放下了心,流出喜悦的眼泪。 玛丽安各方面实际都已好转,他宣布她已完全脱离危险。詹宁斯太太大概是因为她那些不祥的预言在最近这次惊恐中得到了部分证实,感到满意了,才肯相信他的诊断,承认病人有完全复原的可能的;她毫不掩饰她的喜悦,过不一会儿就明显地欢快起来了。 埃莉诺却不能欢快起来。她的喜悦是另一种样子,不是轻松愉快。玛丽安得救了,恢复了健康,能回到朋友中来,并回到溺爱她的母亲身边,想到这点,她心里是充满异常宽慰的感觉的,而且热诚感恩,越发舒心;但她外表却没有露出喜悦,没有说话,没有笑容。在埃莉诺的心头,只有满意,无声的、强烈的满意。 她整个下午都守在妹妹身边,一刻不离,妹妹精神虚弱,怕这怕那,问东问西,她安慰她,满足她的询问,尽力护理她,而且几乎妹妹的每个眼色、每次呼吸她都密切注视着。当然,想到病情可能有反复,有时还会使她想起焦虑的滋味,但是她不断地仔细检查,看见一切复原的症状都在继续,看见玛丽安在六点钟时平稳安静地睡着了,看来睡得很舒适,她才打消了一切疑虑。 布兰顿上校可望回来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母亲一定心中焦虑万分,正在向她们赶来,到了十点钟,她相信,无论如何也晚不了多少,母亲就能放下心来了。还有布兰顿上校!大概他也不会少受煎熬!啊,时间过得多慢,此刻他们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七点钟时,玛丽安还在甜甜地睡着,她离开妹妹去客室跟詹宁斯太太一起吃茶点。早饭,她因为担忧,没有吃;午饭,因为突然转忧为喜,她吃得不多;现在这点心,因为她满心舒畅,所以特别想吃。詹宁斯太太原想劝她吃完点心在她母亲到来之前去稍睡一会儿,让她代替她去陪玛丽安,可是埃莉诺毫无倦意,那时不可能睡得着,而且她也不肯离开妹妹,能陪就一直陪着。所以,詹宁斯太太陪她上楼,进了病房,看见一切顺利,才放下心,让她独自看护病人,想心思,自己回房间写信睡觉去了。 那一夜又冷又刮风。风绕着房子吼叫,雨点敲打着窗户;但是埃莉诺心里高兴,全未在意。玛丽安在大风的呼啸声中安睡,而赶路的人——他们都有一份丰厚的报偿在等候着他们,酬答他们目前路上的一切烦恼呢。 钟敲了八下。假如敲的是十下,埃莉诺原会相信那时她听到了一辆马车正向宅子驶来的声音的;尽管几乎不可能是他们已经到了,她还是非常相信她确实听到了车声,所以她走进邻近的小化妆室,打开一扇百叶窗,想看个究竟。她马上发现自己没有听错。一辆马车的闪烁的灯光就在眼前。在闪动的灯光中,她看出这是一辆四匹马拉的车;这一方面说明她可怜的母亲万分惊恐,也多少说明了为什么他们来得这样出乎意外的快。 埃莉诺的心绪一生还从未像那时那么难于平静过,她知道车停在门口时母亲心里一定会怎样感觉——疑惧——恐怖——也许是绝望!还有,她得说些什么;想到这些,她不可能平静下来。现在最要紧的是快;所以她一等把詹宁斯太太的女仆叫来代她陪妹妹,就急匆匆下了楼。 她穿过一间内门厅时,听见门廊里的嘈杂声,知道他们已经进了宅子。她向客厅冲去——她进了门,不料看到的却是威洛比。 [1] 一种两人对玩的纸牌戏。 第四十四章 埃莉诺一见是他,惊愕得倒退一步,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离开屋子,她手已经摸着门闩,这时他急忙走上前来,声音与其说是哀求,不如说是命令: “达什伍德小姐,我请你留下——只要半小时——十分钟。” “不,先生,”她坚决地回答,“我不会留下。你不可能是找我。大概仆人们忘记告诉你帕默先生不在家。” 他激动地说道:“即便他们告诉我帕默先生和他全家人都见鬼去了,我也不会走开。我有事找你,正是要找你。” “找我!”——她万分惊愕——“那么,先生——那就快点说吧——你可——别那么激动。” “坐下吧,我都照办。” 她犹疑起来;她不知怎么办好。心头闪过一个可能:布兰顿上校来到,看见他在这里。但是她已经答应过他,这不仅有关信用,也由于她感到好奇;所以她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觉得从速了结最为明智,而她的默许最能加快了结,于是就默默地走向桌旁坐下。他坐到对面椅子上,两人一时都不说话。 “有话请快说,先生,”埃莉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闲工夫。” 他坐在那里像在沉思,似乎不曾听见她说话。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你妹妹脱险了。我听仆人说的。谢天谢地! 可是,是真的吗?的确是真的吗?” 埃莉诺不答理他。他又问,口气更急切。 “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她是不是脱险了,是不是?” “我们希望如此。” 他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如果半小时前我就知道这么多多好。可是我既然来到这里,”他回到座位上,强作高兴地说,“那还有什么关系?——就这一次,达什伍德小姐——也许是最后一次——让我们一起高兴高兴吧。——我现在心境好,能高兴得起来。——你老实告诉我,”——他满脸通红——“你觉得我究竟是坏蛋还是傻瓜?” 她看着他,更加吃惊了。她开始觉得他一定是喝醉了酒;这种访问,这种态度,太怪了,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这样一想,她立即站起身,说: “威洛比先生,我劝你现在就回康比去。我没有闲空再陪你了。不管你有什么事找我,明天你都能想得更清楚,说得更明白些的。” “我懂你的意思,”他富有含义地笑了笑,答道,声音十分平静。“是的,我醉得很。在马尔巴勒,一品脱[1]葡萄酒加上冷牛肉就把我打倒了。” “在马尔巴勒!”埃莉诺叫道,她越加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了。 “是呀,今早八点钟我离开伦敦,从那以后我只离开我的马车十分钟,在马尔巴勒吃了顿点心。” 他态度镇静,说话时眼色清明,埃莉诺相信,不管他到克利夫兰庄园来又想干什么不可宽恕的坏事,却不是喝醉了乱闯。她思索了片刻,说: “威洛比先生,你应该认为,而我的确这样认为,在发生了过去那样的事情后,你这样赶到此地来,硬要我见你,这必得是有非常特殊的理由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严肃认真地说:“我是想,想尽可能多少让你不至再像现在这般恨我。我是想为过去做些解释,谢罪——想把我的真心话全都说给你听,想让你相信,我虽然一向是个傻瓜,却并非流氓成性,想得到玛——你妹妹的一点宽恕。” “这就是你来的真正理由?” “我发誓,就是这样,”他回答,那热切的样子使她想起过去的那个威洛比的整个形象,不由得认为他是真诚的。 “如果就是这些,那你已经可以满足了。因为玛丽安宽恕了你——她早就宽恕你了。” “是真的?”他声音同样热切地叫道。“那她是在不该宽恕我的时候就宽恕我了。但是她会再一次宽恕我的,而且会有更合理的理由。现在,你肯听我说吗?” 埃莉诺点头答应。 他停了一下等她同意,自己也想了想才说:“我对你妹妹的行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你曾认为我有过什么邪恶动机。也许你根本不会把我想得好一些了,但不管怎样,还是值得试一试的,你且来听听全部事情吧。开头我跟你们家熟起来的时候,我只是想在我不得不待在德文郡时日子可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过得更愉快些,我对这次结识并无其他意图,其他目的。你妹妹人很可爱,举止动人,我不能不喜欢;而她对我的态度,几乎从一开始就是那么一种——现在回想起那态度,她那态度,我当时心里居然毫无觉察,真是怪事!不过我得承认,开头那只不过助长了我的虚荣心。我不顾她的幸福,只想自己开心,我一向滥于用情,成了习惯,也就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却用尽各种办法,努力讨她的欢心,毫不考虑该怎样报答她的爱情。” 这时达什伍德小姐非常气恼,蔑视地注视着他,打断他的话说: “威洛比先生,你不必再说了,我也再不要听下去了。这样的开头,再讲下去不会有什么意义。别让我再听这件事使我痛心了。” 他答道:“我必得让你听完全部经过。我的家产原就不大,我又总是大手大脚花钱,总跟比我富有的人混在一起。我成年后,甚至成年前,我相信,就是年年债上加债的;虽然我的老表亲,史密斯太太一死,我就可以得救,可是那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还远得很,所以我早已盘算着该娶个有钱姑娘,重立家业了。因此我根本没有想到过要娶你妹妹;我就是这样一直逢场作戏,试图引动你妹妹的好感,一点也不考虑怎样回报她的感情,这种卑鄙、自私、残忍的行为,无论怎样愤恨鄙视地对待我、指责我,甚至连你,达什伍德小姐,也这样,都不能算过分。不过我可以为自己说句话,尽管我那样可恶地只顾自己的虚荣,不顾别人,我并不知道我那样做会把人伤害到多大程度,因为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爱情。可是我究竟懂得过什么叫爱情吗?真是未必呀;如果我真正地爱过,难道我能为虚荣、为贪财牺牲掉我的感情?再说,难道我能牺牲她的感情?可是我却这样做了。有她的爱情,有她做伴侣,穷一点根本就不可怕,我却怕比人穷,妄图自己发财,把能够变贫穷为幸福的一切全都丢掉了。” 埃莉诺怒气稍平,说:“这么说,你自己是相信曾一度爱过她的了。” “这样的眷恋怎么能推拒,这样的柔情怎么能丢得下啊!天下能有人做出这种事!是的,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真心爱上了她;发现当我心意纯正、感情真诚的时候,跟她在一起确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尽管这样,当我完全决定要向她求婚的时候,即使那时我还是极卑鄙地一拖再拖,不肯在自己处境非常窘迫的时候受婚约的约束。我在与我的荣誉攸关的时刻还迟疑不决,不肯定下婚约,这桩蠢事,这桩比愚蠢还坏的蠢事,我不愿在这里议论,也不愿停下来让你评论了。因为结果已经证明我是个狡诈的小丑,费尽心机却找到一个使自己丢脸的好机会,成了永远为人不齿的人。不过我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决定一旦能跟她单独见面,就说明我对她一贯献殷勤确是真心实意,坦率地向她保证我那已经尽力表达过的爱情。可是在这当儿,就在再过几小时就能跟她私人谈话时,却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倒霉事,它完全摧毁了我的决心,连带着我的一切舒适生活都完了蛋。一桩事件被发觉了,”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知怎么的,有人告诉了史密斯太太一桩事,一桩男女关系,我猜是哪位远亲为自己打算,使我失宠——不过我不必再多说了,”他又说,红着脸,眼睛探询地看着她,“你们的关系特别亲密——你大概早就全都听说了。” “听说了,”埃莉诺也红起了脸,又硬起心肠决不能同情他了,“我全都听说了。你那桩可怕的丑事,你竟还想推卸罪责,我承认,那我可不能理解。” 威洛比说道:“你得想想,你是听什么人说的。难道能是公平的话?我承认她的处境和她的名声我都该尊重。我不是想为自己辩白,但是,同时也不能让你认为我就无话可说了。难道就因为她受到伤害,她就是无可指责的;就因为我是浪子,她就一定是天使。如果她那狂暴的热情,她那薄弱的意志——不过,我倒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她对我的感情是该得到更好的对待的;那种柔情让人一时无力抗拒,我常常一想起来就痛责自己。但愿——我衷心希望要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该多好。但是我却不仅伤害了她本人,而且还伤害了另一位对我的热情(可以这样说吗?)一点也不比她少的人,而且她的心灵——啊!多么无比优越啊!” “不管怎么说,你不关心那个不幸的姑娘——尽管这种事我根本不愿谈论,我还是得说——你对她冷淡并不能说明你就该残酷地丢开她不管。别以为借口她那方面意志薄弱呀,天生缺点呀,你这方面就可以那样明目张胆而不负责任地残酷对待她。你一定已经知道,当你在德文郡变着法儿寻欢作乐,自己整天快活的时候,她却被逼得穷苦不堪。” “可是,天哪,我真是不知道,”他急切地答道。“我没有想到我忘记了把我的地址给她,可是凭常识她也该知道怎样打听出来的。” “好吧,先生,史密斯太太是怎样说的?” “她当时就骂我犯了罪,我的慌乱可想而知。她一生纯正,思想拘谨,不晓世情——这一切都对我不利。事情本身我不能否认,但又毫无办法缓和。我相信,她早就疑心我平时行为不正,又加上那次我去看她,对她很少关心,陪她的时间极少,她更加不满。总之,结果她完全翻了脸。只有一个办法我还可以得救。善良的女人,她非常重视道德!她答应我如果我愿娶埃莉莎,就既往不咎。那我又办不到,于是我就正经失了宠,被赶出了门。事情过后那天晚上——第二天上午我就得走——我一晚上尽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思想斗争是激烈的——可惜结束得过快了。我对玛丽安的爱情,我对她对于我的爱情的绝对信任,这些全都敌不过我对贫穷的恐惧,克服不了必得有钱那种错误的想法,这种想法我原本就有,而奢华的交际又加以助长。我完全相信我有把握能得到我现在的妻子,只要我肯向她求婚就行,而且我自己也认为,按常情妥善考虑,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但是,在我离开德文郡前,还有一场难堪的场面在等着我;正是那天我约好去你们家吃饭的,必须找个借口道歉不能赴约才行。可是,是写封道歉信,还是亲自去,我却考虑了好久。去见玛丽安,我觉得可怕,我甚至把握不住再见到她时还能不能坚持我的决定。可是,在这一点上, 事实证明,我低估了自己的气量了;因为我去了,见到了她,眼看着她痛苦,竟丢下她受苦——而且离开她时还想永远不再见她。” 埃莉诺责备地说:“你为什么要亲自去,威洛比先生?一封短信不就可以完全解决问题嘛。有什么必要非去不可?” “为了面子,我必得去呀。那样子一走了之,总会引起你们,引起其他邻居多少猜到一点我跟史密斯太太之间真正发生的事的,那我可受不了,所以我决定在去洪尼顿的路上到巴登别墅去一次。可是,见到你亲爱的妹妹时,实在可怕;而且更糟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你们全不在,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刚刚头天晚上我离开她时还那么完全、坚定地暗下决心改邪归正!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会跟她定下终身大事;我还记得从别墅回艾伦汉姆的路上我的心情多幸福、多快活,自己心满意足,看谁都顺眼!但是这一次,这一次永诀的会见,我走近她时却心怀内疚,几乎掩盖不住真情。我告诉她我不得不马上离开德文郡时,她那悲苦,那失望,那深情的懊恼——我永远也忘不了;而且她对我还是那么信赖,那么信任!天哪!我是个多么冷酷的恶棍哪!” 他们俩好一会儿都没有作声。埃莉诺首先开口。 “你告诉过她你不久就回来的吗?” 他不耐烦地答道:“我不记得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了。一定是对过去该说的事说得少,而对以后的事,十有八九都说了些不能兑现的空话。我不能想下去了。真受不了。后来你亲爱的母亲来了,她对我万分慈爱和信任,使我更加难堪了。谢天谢地!我真被折磨得够呛。我是痛苦的。你简直不能想象,达什伍德小姐,我现在每当回想起当时自己的痛苦时,却得到多大慰藉啊。我自己心术不正,干下了那么蠢的蠢事,罪有应得,结果我过去遭受的一切痛苦,如今反而都成了我感到得意和高兴的事了。唉,我走了,抛开了我热爱的一切,去到那些充其量也不过是我漠不关心的人们中间去了。我上城去的路上——坐的是自己的马车,所以非常沉闷——没有人谈话——自己思前想后,却非常高兴——向前看,一片光明!回头看巴登别墅,一幅安详的图景!啊!好一次幸福的旅程哪!” 他停住了。 埃莉诺虽然可怜他,却急着想要他走,就说:“那么,先生,就是这些了?” “这些!不,难道你忘了在城里的事?那封无耻的信!她给你看了没有?” “看了,你们来往的信我全都看过。” “她第一封信到我手时(我一直在城里,所以当时就收到了),我的感情,按普通说法,叫做无法形容;说得再简单些,也许过分简单、平淡无奇吧,我的感觉是非常非常痛苦的。每行每字都是,说句陈词滥调,都是插在我心上的匕首,如果那个亲爱的写信人在这里,她会不准我这样说的。知道玛丽安当时在城里,说句同样的套话,这对我真是一声霹雳。霹雳和匕首!——她会怎样责怪我啊!——她的种种爱好,她的主张——我相信我全都熟悉,比对自己的还要清楚,真的,还更可宝贵啊。” 在这次特殊的谈话过程中,埃莉诺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现在又软了下来,可是她觉得应该阻止他继续表达最后的那种想法。 “威洛比先生,这就不对了。记住你是结了婚的人。你只该对我说你良心上觉得非说不可的话。” “玛丽安的短信唤醒了我的满心悔恨,使我相信,她还跟从前一样爱我,虽然分离了好多礼拜,她自己的感情还是照样坚定,还是照样坚信我没有变心。我说唤醒,是因为时间和伦敦,忙乱和放荡,已多少平息了我的自责,我已经变成一个十足无情的恶棍,以为自己对她已经淡漠,就想当然地认为她对自己也一定无所谓了;我自说自话,把过去相恋看成只不过是无聊消遣的勾当,耸耸肩表明确是如此;并且暗自不时地说‘衷心希望能听到她找到个好婆家’,想以此压住一切指责,消除一切顾虑。但是这封短信却使我清醒过来。我感到她才是我在世上唯一最亲爱的姑娘,而我对待她却毫无良心。但是那时我跟格雷小姐的婚事刚好已完全谈妥了。后退决不可能了。我必得躲着你们俩,只能这样。我没有给玛丽安回信,想以这种办法让她不再注意自己;甚至一段时间我都决定不到贝克莱街去;但是后来觉得还是装做一个冷淡的一般相识较好,所以一天上午看到你们都出了门,我才敢去送了名片。” “看到我们出了门!” “正是这样。你要是听到我曾多少次注意着你们,多少次差一点碰上你们,你还要惊奇呢。你们的马车过来时,我曾多次躲进商店,怕你们看见。我住在邦德街,几乎没有一天我不看到你们一眼,不是这位,就是那位;要不是我坚持经常留神,一心躲着你们,我们是决不可能这么长久碰不上面的。我尽量躲开米德尔顿家的人,和其他可能是我们共同的熟人。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家已来到城里,我相信,约翰爵士到城的第一天,就是我去詹宁斯太太家送名片的第二天,我就无意中撞上了他。他邀我那天晚上去他家参加晚会。即使他没有告诉我你和你妹妹也要参加,劝请我去,我也会认为你们一定会去,不会放心到他家去的。第二天上午,玛丽安就来了另外一封短信——还是那么热情,开朗,天真,信赖——一切都显出我的行为可恨透顶。我写不出回信。我想写来着,可是一句也写不成。但是我知道,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念她。达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肯可怜我,你就可怜可怜我那时的心境吧。我一心想着你妹妹,却不得不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装成快活的情人!那三四个礼拜再糟不过了。唉!后来我还是被迫见到了你们,这就不必再提了,而且我出了多大的洋相啊!多么痛苦的一晚啊!一方面,玛丽安美得像天仙,她用那么样的声调叫我威洛比!哦,天哪!她把手伸给我,那双迷人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深情地渴望着,要我解释!而另一方面,索菲娅[2]嫉妒得像魔鬼,看上去真像——得了,那都没有关系了;现在都过去了。那一晚呀!我一有可能就跑开,躲着你们,可是还是看到了玛丽安可爱的面孔非常苍白。那就是我看到的她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的样子——她呈现在我眼前的最后模样。那真是可怕的情景啊!可是今天当我想到她真要死去的时候,这对我倒是某种安慰,因为我自以为能真切地看到她临终时别人看到的她的那副样子。我赶路来的时候,她就在我眼前,一直在我眼前,就是那副样子,就是那种神色。” 接着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停了一会儿。威洛比先打起精神,打破沉默说: “好吧,我来讲得快点,讲完就走。你妹妹确是好些了,真是没有危险了吧。” “是这样。” “还有你可怜的母亲!她多宠爱玛丽安啊!” “但是,威洛比先生,关于那封信,你的亲笔信,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呀,是呀,那特别要说说。就在第二天上午,你是知道的,你妹妹又写信给我。她写的话,你都看见了。我正在埃利森太太家吃早饭,从我的寓所送来她的信,还有其他几封。碰巧索菲娅比我先看见了那封信;信封的大小、精制的纸张和她的笔迹马上引起了她的疑心。她早就听说一些不明确的流言,说我在德文郡爱上了一位姑娘,头天晚上她亲眼看到发生的事又说明了那姑娘是谁,这就使她更加妒忌了。所以她装出开玩笑的样子,那种样子如果来自你爱的女人,原是会讨人欢喜的。就这样,她立即拆开信读起来。她的冒失狠狠地惩罚了她。她看到了使她痛苦的信。她的痛苦我倒是能经受得了,但是她那激怒——她那恶毒——我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平息下去。总之,你觉得我妻子写的信文笔怎样?——纤巧,温柔,真正的女人手笔——是不是?” “你妻子!——信是你自己的笔迹呀。” “是的,不过我只是荣幸地遵命照抄了那些我都没有脸签上自己名字的句子呀。原稿全是她一手写的,都是她自己俏皮的想法和文雅的词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订了婚,一切都准备好了,连结婚日期差不多都定下了。——瞧我说的这些鬼话。什么准备!日期!说实话,我要的是她的钱,我那样的处境需要我不管怎样都不能闹翻脸。而且无论我的回信怎样措词,玛丽安和她的朋友们对我这个人的看法还会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个样。我干的勾当说明我是个恶棍,不管好说还是歹说,都无关紧要了。‘我在她们眼里彻底完蛋了,’我对自己说。‘她们永远不会再跟我交往;她们早已认为我是个无耻之徒,这封信只不过让她们说我是恶棍罢了。’当我抄写我妻子写的信,并且要跟玛丽安给我的最后几件纪念物永别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是这样绝望而无所谓,我就是这样考虑的。她的三封短信,不巧都夹在我的皮夹子里,否则我会否认有信,永远珍藏起来的;我不得不拿出来,甚至不能吻一吻它们。还有那缕头发,我也放在那个皮夹子里,总带在身上,这时太太满脸堆笑,也恶毒地搜了去——那缕亲爱的头发——一切纪念物都抄走了。” “威洛比先生,你这就很不对,该受责备。你不应该这种样子谈论,无论是对威洛比太太,还是对我妹妹,都不应该,”埃莉诺说,语气中不自觉地露出了同情。“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呀。又没有人强迫你。至少你的妻子有权要你对她尊重,对她有礼貌。她一定是爱你的,不然她不会嫁给你。你对她不好,或者说话对她不尊重,决不等于对玛丽安赎罪,我也决不认为会是对你自己良心上的宽慰。” “别对我提我的妻子了,”他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不值得你同情。我们结婚时,她就知道我并不爱她。算了吧,既然结了婚,就到乡下康比·马格纳去快活快活,再回城里玩乐就是了。现在,达什伍德小姐,你是可怜我,还是我这些话都白说了?我是不是——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比从前少了些罪过,哪怕一丁点儿?我的处心并不总是坏的。我有没有能多少解释开一点我的罪过?” “是的,你当然消除了一点——一点点。总的看,你已证明自己比我想的少些过错。你已证明你心地不是那么可恶,要好得多。不过,简直不能想象——你使人遭受的痛苦——简直不能想象什么还能使这痛苦更大。” “等你妹妹病好了,你能不能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她?让我在她眼里也跟在你眼里一样罪过轻些吧。你告诉我她已经宽恕了我。给我点希望吧,让我能希望她在多了解一点我的心和我现在的感情以后,能更自发地,更自然地,更温柔地宽恕我,而不是那么只是出自宽宏大量。告诉她我的痛苦、我的悔罪,告诉她我对她从未变过心,告诉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此时此刻觉得她更亲了。” “凡是比较说来能为你说句公道话的事,我都可以告诉她。可是你还没有说清楚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你怎么知道她有病的?” “昨晚我在特鲁利街戏院门厅里碰见约翰·米德尔顿爵士,他认出是我,就跟我说话(这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跟我说话)。我看到他自从我结婚后就一直不理睬我,我并不奇怪,也没有生过气。可是,这一次,因为他天性厚道,心地正派,老实,既满心恨我,又关怀你妹妹,禁不住告诉了我他知道总该会使我异常伤心的事,不过也可能他并不认为我会伤心。所以,他就尽量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他告诉我,玛丽安·达什伍德在克利夫兰庄园害斑疹伤寒,快要死了。那天早晨他接到詹宁斯太太的信,说她病情非常危急——帕默一家人全都吓得离开了家,等等。我惊慌失措,无法掩饰,连老实巴结的约翰爵士也看出来了。他看见我悲痛,心也软了;对我的恶意完全没有了,甚至分手时还要握握我的手,又提起要送我那只小猎狗的老话。我听到你妹妹病危,心里真不是滋味——而且她快要死了,这会认定我是天下最大的坏蛋,临终还会骂我、恨我——因为,还有什么样可怕的阴谋不能说是我干的?——我知道有那么个人准会说我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当时想的真怕死人!我马上打好主意,今早八点钟就上了马车。现在你都明白了。” 埃莉诺没有作声。她默默地一心在想,这个人外表和才能样样出众,加上天生性格开朗正直,多情善感,却因过早的独立生活而养成懒散、放荡和奢侈的习惯,他的心灵、品格和幸福都受到了无可挽救的伤害。社会环境把他变成好挥霍,慕虚荣;挥霍和虚荣心又使他冷酷自私。虚荣心驱使他损人利己,追求亏心的得意,却使他陷入一次真正的爱情中去,而奢侈生活,至少是挥霍带来的需要,又使他不得不牺牲爱情。每种错误的癖好都引他走向罪恶,也同样使他受到惩罚。他不顾名誉,违背人情,抛弃了一切较好的社会关系,表面上摆脱了这次爱情,如今,这爱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却抓住了他的整个身心;为了这次结婚,他毫不犹疑地抛弃了她妹妹,让她受折磨,可是对他自己倒也许能成为更是无可救药的不幸的源泉。她这样沉思了好几分钟才被威洛比打断,威洛比也是刚从差不多同样痛苦的沉思中醒过来,突然站起身,准备要走了,说: “在这里再待下去也没有用了,我得走了。” “你是回城里去?” “不,到康比·马格纳去。在那里我有事要办;一两天后再从那里回城里。再见吧。” 他伸出手。她不好拒绝,也伸出手。他热情地紧握着。 “你真的认为我比你从前想的多少好一点了?”他说,松开手,靠在壁炉边,好像忘记要走似的。 埃莉诺告诉他是那样;说她原谅他,同情他,祝他好——甚至关心他的幸福——还说了些好心的话,劝他怎样做最能好好地过日子。他的回答却不那么令人鼓舞。 “那个嘛!”他说,“我一定尽力好好混下去。家庭幸福是说不上了。可是,如果允许我认为你和你家人还关心我的命运和行动的话,也许可以借此——使我知道该举止当心——至少可以让我觉得值得活下去。当然我已经永远失去玛丽安了。可是,万一上帝保佑,我能重获自由的话——” 埃莉诺责怪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他答道,“再一次说再见吧。现在我要走了,生活下去,但担心一件事。” “你说什么?” “你妹妹的婚姻。” “你完全错了。你失去她,已成定局。” “可是她会被别人得去的。如果那个别人正是我最受不了的那个人……但是我得走,免得你看到我最不能宽恕的人却是我伤害得最深的人,枉自丢失你对我的一切同情好意。再见吧;上帝保佑你!” 说了这些话,他几乎是跑着出屋的。 [1] 英美液量单位,等于一加仑的八分之一。 [2] 索菲娅是格雷小姐的教名。 第四十五章 在他走后好些时候,甚至他的车声已经消失了好久,埃莉诺心头还是被许许多多截然不同的思绪所困扰,结果却都形成一团哀愁,压得她甚至没有想起妹妹来。 威洛比,这个半小时前还使她感到憎恶、认为是最卑鄙的人,威洛比,尽管他一无是处,此刻却使她有点同情他受到的折磨,因而,想到他从此将跟她们家永别时还有些心软,觉得遗憾,虽然她心里立即承认这种情绪正符合他的愿望,是与他的人品不大相称的。她觉得,正是那些按理说无足轻重的情况增大了他在她心中的影响;这是由于他个人的非凡魅力所致;他具有开朗、可爱而活泼的风度,他依旧热爱着玛丽安,其实这风度并不等于美德,而放任那种爱情甚至是不道德的。但是她还是感觉到这种影响,好久好久才淡薄下去。 当她终于回到毫不知情的玛丽安身边时,看见她刚好醒过来,正如她期望的那样,美美地睡了一大觉,恢复了精神。埃莉诺心事重重。过去,现在,将来——威洛比的来访,玛丽安的安然无恙和母亲的即将到来,这一切使她心情激动,全无倦意,她只是怕妹妹察觉出她的心事。可是,幸好让她担心的时间不长,因为威洛比走后不到半小时,又一次马车声响把她唤下楼去。她急于不让母亲多一刻不必要的担惊受怕,立即跑进门厅,等赶到前门口时刚好接到母亲,扶她进了门。 他们快到庄园时,达什伍德太太就害怕起来,简直觉得玛丽安一定不在人世了,所以进门时话也说不出,也没有问女儿的病情,甚至没有招呼埃莉诺;但是她不等招呼,不等询问,马上就开口,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放下了心;她母亲一向好激动,现在听了这话激动得一时乐呆了,像刚才吓呆了一样。她女儿和她朋友各自在一边扶着她走进客厅;在那里,她流着喜悦的眼泪,仍旧不能说话,只是一再拥抱埃莉诺,还不时地转身紧握布兰顿上校的手,眼睛里既露出感激,也表明她深信他也在同享这幸福的时刻。可是,他是以比她自己更深沉的沉默分享这一刻的喜悦的。 达什伍德太太一镇定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玛丽安;两分钟后她就跟她亲爱的孩子在一起了,经过离别,不幸和危险,孩子比以前更亲了。埃莉诺看到她们见面时两人都很激动,也很高兴,只是有点担心玛丽安怕不能再睡下去了;但是达什伍德太太在孩子生命有危险时却能安安静静,甚至小心翼翼,玛丽安呢,知道母亲就在身旁,便安下心来,觉得自己太弱,不宜说话,周围看护她的人都不说话,保持了静默,她也就马上顺从了。达什伍德太太定要陪她一夜,埃莉诺听从了妈妈,自己上床睡觉去了。但是,虽然熬过一整夜,又经过长时间最令人疲乏的焦虑之后,看来是该需要休息的,她却心情烦躁,毫无睡意。威洛比,“可怜的威洛比”,她现在肯这样叫他了,经常萦绕在她脑子里;她要是没有听到他的表白,那该多好;她觉得从前对他太苛刻了,时而责怪自己,时而又觉得他罪有应得。但是她答应把他的话告诉妹妹,这件事却一直使她为难。她怕做这件事,怕玛丽安听了不知会怎么样;怕这样一说,妹妹是否还能跟另一个人过得幸福,一时间她竟盼望威洛比成为鳏夫;可是想起布兰顿上校来,又责骂自己,觉得玛丽安应该报答的是他的苦恋,他的坚贞,而决不是他那情敌的感情,她指望威洛比太太绝对不能死。 布兰顿上校到巴登来接达什伍德太太,这对她的震动倒不是很大,因为她早就惊慌不安了;她对玛丽安的病非常担心,已经决定就在那天动身去克利夫兰庄园,不再等进一步的消息,甚至在他到达前就已经安排好上路,那时她正在等凯里家人来把玛格丽特接走就动身,因为母亲不肯带小女儿同去,怕传染。 玛丽安一天天好起来,而达什伍德太太那明朗欢快的脸色和神情,正如她自己一再说的那样,说明她的确是世上顶快活的人。埃莉诺听她这样说,看她那高兴样子,有时不免怀疑,母亲还记不记得爱德华了。埃莉诺曾写信给她母亲说过自己的失望,不过说得很有节制,达什伍德太太相信了,而她现在正一味高兴,顾不上别的,就只想着怎样喜上加喜的事了。玛丽安已脱离了危险,又回到自己的怀抱了,现在她才开始察觉到女儿遭到的危险是由于自己糊涂,怂恿女儿不幸地爱上威洛比所造成的,自己负有责任;不过她还有另外一喜与女儿的康复有关,埃莉诺还不知道。她一等有了机会能跟埃莉诺单独在一起,就这样告诉了她。 “现在到底只有我们两人了。亲爱的埃莉诺,你还没有知道我的全部喜悦呢。布兰顿上校爱玛丽安;是他亲自对我说的。” 她女儿既高兴又痛苦,既惊讶又觉得不出所料,全神贯注地听着。 “亲爱的埃莉诺,你从来不像我,否则现在你还这样沉着,就会让我惊奇了。如果我静下心来盘算过改善我这个家的话,我原会认为布兰顿上校要能娶上你们俩中的一位最合适。而且我相信你们俩当中,玛丽安跟他结婚最幸福。” 埃莉诺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这样想,因为她觉得,平心而论,无论他们的年龄、性格或是感情,哪一样合理的根据也拿不出;但是她母亲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总是一厢情愿的,所以她没有问,只是笑了笑,混了过去。 “昨天在路上他把心里话都对我说了。都是不知不觉说出来的,全都不是有意说的。你当然相信,我是一心都在孩子身上,不可能谈别的;他也掩饰不住痛苦;我看得出他跟我一样伤心,他或许认为仅仅友谊,一般所说的友谊,表达不了他那样热烈的同情吧——我看,或许他根本就未加思索——就情不自禁地把他对玛丽安的真挚、温柔、坚贞的爱情告诉了我。他对她是一见钟情的呀,我的埃莉诺。” 可是,埃莉诺这时看得出,这不是布兰顿上校的原话,不是他的自白,而是她母亲活跃的想象惯常的添枝加叶,凡是她喜欢的事她总是要注意说得好听些的。 “他对她的关切,无论威洛比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万万比不上,都要热情得多,真诚得多,忠实得多——你怎么说都行——可是亲爱的玛丽安却偏偏先爱上了那个不值一文的年轻人!这事他全都知道,却仍旧一直爱着她!毫不自私,没有任何希望的鼓励!——难道他竟能认为她跟另外一个人一起会幸福?多高贵的心灵呀!心胸那么坦荡,心地那么真诚呀!他这个人哪,让谁都信得过的。” 埃莉诺说:“布兰顿上校是个很好的人,他的品格是大家公认的。” 她母亲郑重地答道:“我知道是这样,否则经过这次教训,我是决不会鼓励这种爱情的,甚至听也不要听的。但是他来接我,那么积极主动,那么友好及时,就足够说明他是天下最大的好人了。” “可是他的品德并不只是表现在一桩善行上的,”埃莉诺答道。“且不谈他的好心肠,他对玛丽安的爱情原就会促使他这样做的。詹宁斯太太,米德尔顿一家,早就深知他的为人了;他们全都爱他、尊重他;就连我对他的认识,虽然不久前我才了解,也是相当深切的;而且我也非常看重他、尊敬他,如果玛丽安跟他结合能够幸福的话,我是会跟你一样觉得这门亲事是我们家最大的喜事的。你是怎样答复他的?你给他希望了吗?” “唉!亲爱的,那时候,我对他,对自己,都是谈不上什么希望的。玛丽安也许就在那时刻生命垂危呢。不过他并没有要求希望或支持。他说的话是对一个贴心朋友不自觉的信任,一种止不住的倾诉,不是对一位母亲的请求。开头我晕头晕脑,不过过了一会儿,我的确说过,如果她能活下来,我相信她会活下来,我最大的乐事就是促成他们的婚事;自从到了这里,幸而平安无事,我又跟他说了,说得更完全,我尽力多方鼓励了他。我跟他说,时间,只需要不长时间,一切都能解决,玛丽安的心决不会老放在威洛比这样的人的身上。他自己的品德不久准能赢得她的心。” “可是,看上校现在的神情,你还没有能让他同样乐观呀。” “对了。他觉得玛丽安的爱情陷得太深,长时间改变不了;甚至万一她能摆脱得开,可是年龄和性格的差别这么大,他也不敢相信能获得她的心。虽然如此,在这点上,他完全错了。他年龄比她大,刚好是件好事,因为他的性格和见解都已定了形;他的性情,我非常相信,正是能让你妹妹幸福的那种性情。而且他的仪表,还有举止,全都对他有利。我喜欢是喜欢,眼睛可没有蒙住;他当然不及威洛比漂亮;但是他的容貌有些地方更讨人欢喜。你是不是记得,威洛比的眼睛里有时候总有点什么让我不喜欢。” 埃莉诺却并不记得;但是她母亲不等她表示同意,就接着说下去: “他那风度,上校的风度,我觉得不但比威洛比更讨人欢喜,而且我很清楚,正是那么一种能让玛丽安真正倾心的风度。他举止文雅,真心实意关心别人,他那男子汉气概的真诚坦率,跟她的实际性格非常协调,不像另一个那样轻浮,常常装模作样,常常不合时宜。我自己深信,即便威洛比不像现在这样露出原形,的确是亲切可爱的话,玛丽安如果嫁了他,也决不会像嫁给布兰顿上校这样幸福的。” 她停了下来。她女儿并不十分同意她的话,不过她没有听见女儿说出口来,所以也没有生气。 达什伍德太太又说:“她将来住在德拉福庄园,即使我留在巴登,也离我不远;而且我听说那是个大村子,附近一定会有什么小房舍、小别墅,适合我们居住,跟现在我们的住所一样好的。” 可怜的埃莉诺!现在又来了一个新计划,要把她弄到德拉福去了!但是她的心情是坚定的。 “还有他的家产!你知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总是会关心那桩事的;我虽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家产,我相信一定很可观。” 这时一位第三者进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埃莉诺便退出去,把全部事情独自想了一遍,祝愿她的朋友成功,可是,一面祝愿,一面又为威洛比难过。 第四十六章 玛丽安害的这种病使人虚弱;好在她病得不太久,复原就并不缓慢;她年轻,体质好,又有妈妈在旁看护,因此恢复得很顺利,妈妈到达后第四天她就能走动,来到帕默太太的化妆室里。她到了那里,特别提出要求,请布兰顿上校来见面,她急着要向他道谢,感谢他把妈妈接了来。 他进了屋,看着她那改变了的面容,握着她那立即伸出来的苍白的手时,非常激动;埃莉诺猜测,这一定不仅仅因为他爱玛丽安,不仅仅因为他知道有人了解他爱她的缘故;他看着妹妹时那阴郁的眼色和不断改变的面色使她马上看出,很可能由于玛丽安和埃莉莎面貌相似(这是他曾说过的),他心头又兜起了过去的一幕幕惨景,现在,妹妹深陷的眼睛、苍白的皮肤、病弱无力的姿态和对他特殊表示热情的感谢又加深了那些景象。 达什伍德太太跟女儿一样也留心看到了这一切经过,但是两人的心思各有所属,所以印象也非常不同,她在布兰顿上校的态度中只看到那种最单纯而不言自喻的感情激动,而在玛丽安的行动和言语中,她认为,某种超出感谢的神气已经出现了。 又过了一两天,玛丽安日渐明显地好起来,达什伍德太太跟两位女儿一样,自己也盼着回家,便开始谈起回巴登的事。她那两位朋友的行止是要看她如何处理而决定的;达什伍德一家不走,詹宁斯太太就不会离开克利夫兰庄园,布兰顿上校呢,由于她们一致要求,很快也就觉得自己留在那里,虽不那么必须,也同样是义不容辞的了。他和詹宁斯太太又反过来一致要求达什伍德太太,说服她回家时为了有病孩子路上的舒适,坐他的马车走;上校接受了达什伍德太太和詹宁斯太太的联合邀请,愉快地约定几礼拜内就到巴登别墅做客,取回他的马车,由于詹宁斯太太灵活厚道,她自己殷勤好客,也使别人跟自己一样殷勤好客起来了。 分手离别的日子到了;玛丽安特别向詹宁斯太太长时间地辞别,她非常诚恳地表示感激,满怀尊敬与良好祝愿,看来是出自内心,在默默地向她道歉,过去不该对她冷淡;她热诚地、朋友般地跟布兰顿上校说了再见,他小心地扶她坐进马车,那模样好像热切希望她起码该有一半权利使用这辆马车似的。随后达什伍德太太和埃莉诺也上了车,丢下其余的人独自相处,只好谈谈上路的人,倍感无聊了;后来詹宁斯太太被叫去上了自己的车,她两位年轻朋友已经走了,她只好跟女仆聊天,寻求安慰;紧接着布兰顿上校也单独上路回德拉福庄园去了。 达什伍德一家人在路上走了两天,这两天里,玛丽安都经受住了,并不怎么累。每一个一心陪伴她的人,一路上都万分热情殷切地关心她,处处让她舒适,看到她身体无恙、情绪平静,人人都放下了心。埃莉诺看见她情绪正常尤其愉快。她曾一周又一周地看着妹妹一直那么受苦,看着她心痛难忍,既无勇气说出来,又无力压下去,现在妹妹的心境明显地镇静下来了,她相信这是妹妹认真考虑的结果,最后一定会心安理得地高兴起来的,所以埃莉诺的这种快乐任何人也分享不到。 的确,当她们走近巴登时,到了那块块田地、棵棵树木都带来几分特殊的痛苦回忆的地方,玛丽安变得沉默,忧郁起来,而且转过脸去背着她们,坐在那里一心注视窗外。但是埃莉诺这时既不惊讶也不怪她;而且扶她下车时还看见她刚哭过,她只觉得这种感情本身非常自然,惹人怜爱,又不引人注目,很值得称赞。从她后来的整个态度看,埃莉诺看出妹妹已经明白过来,应该努力凭理智行事;因为她们一走进公共起坐室时,玛丽安就环顾四周,目光坚定,好像立刻下了决心,要迫使自己对一切会联想起威洛比的东西习惯起来似的。她说话不多,但是每句话都是为的表示欢乐,尽管偶尔漏出一声叹息,也随即露出微笑弥补过来。晚饭后,她想弹弹琴。她走到琴旁,但是第一眼就落到一本歌剧乐谱上,那是威洛比替她买来的,里面有几首他们喜爱的二重唱,封面上还有他亲手写的她自己的名字。这可不行。她摇了摇头,推开乐谱,在琴键上摸了一遍,推说手指无力,又把琴关上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坚决地说,以后她要多练练琴。 第二天上午,这些愉快的征兆并没有减少。正相反,她睡了一夜,身心都有了力量,神情、说话都真正有精神了,她期待着玛格丽特回来时的欢乐,谈起那时全家亲热重聚,大家追求同样的乐趣并快活相处,说那才是值得盼望的唯一的幸福。 她说:“等天气好起来,我有了力气,我们每天都要一起散步,走得远远的。我们要到小丘边的农庄去,看看那里孩子们过得怎么样;我们到约翰爵士在巴登十字路新置的种植园去,到大修道院去;我们要常到小修道院的遗址去,探索它的院基,直到据说当年曾扩展到的范围。我想我们会很快活的。我想我们会愉快地过一个夏天。我打算每天最晚六点钟起床,从那时一直到吃晚饭,我要安排好时间,不弹琴就读书。我已计划好,决定认真读书。我们家书室里的书都太熟悉了,再读也只是为了消遣。但是巴登庄园有许多作品很值得读一读;还有其他更现代的书,我看能向布兰顿上校借。只消一天读六小时,一年时间就能获得大量我现在缺少的知识了。” 埃莉诺夸奖她订出了这样宏大的计划;不过,看到正是这种热烈的幻想过去曾把她引向极端,意气消沉,无所事事,只顾自怨自艾,现在又把这么合理的工作和良好的自我控制计划得过了分,她不禁笑了。可是,当她想起她答应过威洛比的事还没有完成,微笑变成了叹息;她怕要转达的话也许又会搅动玛丽安的心,至少暂时会毁了这安安静静的忙碌生活的美好前景。所以她想推迟这不吉利的时刻,决定等妹妹的健康状况稳定些再定时间。不料刚作出了决定就又被破坏了。 玛丽安已经在家里待了两三天,天气才好转,使她这样的病人敢于冒险出去。一个晴和的早晨终于来到,天气这样好,女儿跃跃欲试,妈妈也能放心;所以玛丽安获准在宅前小路上倚在埃莉诺手臂上散步,时间不限,只要别累着就行。 两姐妹出去了,玛丽安病后还没有这样走动过,她身体弱,所以走得很慢;她们离开宅子不远,刚能看到那座小山,那座宅后的关系重大的小山的全景时,玛丽安就站住脚,向小山望去,平静地说: “那里,就在那里,”她一手指着说,“就在那座突起的山冈上——就是在那里我跌倒的;就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威洛比。” 她说这名字时声音低了下去,但是马上又振作起来,接下去说: “谢天谢地,我现在能看着那地方一点也不难过了!我们谈谈那件事吧,好不好,埃莉诺?”她话说得迟迟疑疑。“要不还是不该谈?我觉得,我现在能谈了,能正常地谈了。” 埃莉诺温和地请她尽管说。 “说到悔恨嘛,”玛丽安说,“关于他的事,一切全都过去了。我不是要跟你谈我过去对他的感情,而是现在我怎样感觉。现在,要是能让我相信这一点,要是能容我相信他并非总是在做戏,并非总是在骗我该多好;但是,首先,我要能切实知道他决不是像我想的那么样非常恶劣,像我自从听说那位不幸姑娘的事以后有时提心吊胆想象的那样——” 她停住了。埃莉诺十分高兴地珍视她说的话,回答说: “如果能让你切实知道是那样,你觉得就会安心了?” “是的。这事搅得我心里两头不得平静;因为怀疑一个人,一个像他那样我看重过的人,会打一个个那样的坏主意,不但可怕,而且那必然会使我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像我那样的处境,只消有了最可耻的毫无戒备的爱情,就能使我遭到——” “那么说,”她姐姐问道,“你怎样解释他的行为呢?” “我倒认为他是——唉!我多么乐于把他只看作是用情不专,非常非常易变啊。” 埃莉诺没有再说什么。她正在心里盘算怎样办合适,是马上就开始说,还是推迟到玛丽安身体好些时再谈;她们默默地缓步向前走了一会儿。 玛丽安终于叹了口气说:“我但愿他回顾过去,扪心自问,不至于比我更懊恼,我只能如此祝愿他了。这些反省尽够他痛苦的。” “你是把自己的行为跟他相提并论?” “不。我是跟正当的行为比;我是跟你的行为比呀。” “可我们的处境是根本不同的。” “我们的处境是相似的,不同的是我们的行为。我最亲爱的埃莉诺,我知道你一定会指责我的行为,别再好心地为我辩解吧。我的病使我思索。害病给了我空闲和安宁,可以认真回想。我还没有恢复到能说话的时候,早就完全能回想了。我考虑了过去的事;我看清了,自从去年秋天我们初次认识他以后,我自己的行为只是一连串对己冒失从事,对人全无好意的事。我看得出,是我自己的感情导致我的苦难,而在苦难中又毫不坚强,几乎送了我的命。我很清楚,我的病完全是我自己促成的,甚至在我感觉到病了的时候还那么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健康。如果我死了,也是自取灭亡。等脱了险我才明白我遭到的危险;但是这些回想让我那么激动,自己也不明白我的病怎么会好起来的,不明白那种急切想活下去的愿望,那种想有时间报答上帝、报答你们大家的心情,怎么当时没有立即将我扼杀。万一我死了,那会让你——我的保护人,我的朋友,我的姐姐,受到多大的特殊痛苦啊!我在后来那些日子里的烦躁和自私,你全都看到了;我心里的抱怨牢骚,你全都知道!在你的记忆里,我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还有我的妈妈!叫你怎样才能安慰她啊!我简直无法表达我是怎样憎恨自己的。一想起过去,我总是看到一些该做的事没有做,错事却由着性儿做。看来什么人我都对不住。对于詹宁斯太太的好心好意,一直不断的好心好意,我却报之以忘恩负义,看不上她。对米德尔顿家、帕默家、斯蒂尔姐妹,甚至对每一位普通相识,我都是傲慢、不公道的;我硬着心肠抹煞他们的优点,甚至他们对我越是关心,我越是恼怒。对约翰,对范妮,对了,即使对他们,我也没有公正对待,虽然他们不配。但是你,尤其是你,我都冤枉过,比对妈妈还厉害。我,只有我,知道你的心情和你心里的忧伤;可是对我有过怎么样的影响?从未引起过任何对你、对我自己都有益的同情。你的榜样就在眼前;可是那有什么用?我为你,为你的舒适曾更加体谅过你吗?那些体贴大家或者致谢个人的事都一直留给你一个人做,难道我曾像你那样耐心,减轻过你的困难,插过一次手?没有;每次应酬或者朋友交往的事我都躲开,我相信你心境好的时候是这样,知道你愁苦的时候也还是这样;简直是只顾自己悲苦,不顾别人伤心,只悔恨那个人的心抛弃了我、虐待了我,而让你,我无限热爱的人,为我而痛苦。” 这时她才止住自怨自责的倾泻;埃莉诺尽管不肯苟且奉承她,却急于安慰她,马上恰如其分地夸了她的坦率和悔悟。玛丽安紧握她的手,答道: “你真好!我以后一定说到做到。我已订好计划,坚持下去,就能控制感情,改好脾气。再也不使别人苦恼,让自己受折磨了。现在我是专为我们一家人活着。你、妈妈和玛格丽特,今后就是我的一切;我的爱情全部属于你们。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们、离开我的家了;如果我果真有别的交往,那也只是说明我能谦虚待人了,心境改好了,礼尚往来,虽是生活中的小事,却也能从容而耐心地对待了。至于威洛比,要说我会很快忘掉他,或者永远忘掉他,那都是空谈。无论环境和看法怎么变,都不会抹去我对他的记忆。但是良心、理智和日常工作一定能控制这种回忆。” 她停了一下,又低声说:“如果我能知道他的心,一切就都会变得轻松了。” 埃莉诺对于该不该马上冒昧把话说出来,已经考虑了好些时候,却依旧决定不下,正在这时她听见了这句话;她觉得再考虑下去也不解决问题,必须果断行事才行,不久就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来。 如她所希望的,她熟练地作了叙述;审慎地让焦急地听她说话的人有所准备;简单如实地叙述了威洛比自辩的要点;不偏不倚地重述了他的忏悔,只是把他目前仍然爱她的坚决表示轻轻带过。玛丽安一言不发,身子发抖,眼睛看着地面,病后原就苍白的嘴唇现在更无血色了。她心头涌出千言万语,想问,但是一句也不敢说出来。她气喘急切地抓住每一个字;不自觉地紧握姐姐的手,泪流满面。 埃莉诺怕她累了,便领她往回走;猜得出她一定想探问,却忍住了什么也没有问,所以埃莉诺一路上尽谈威洛比和他们之间的那次谈话,不谈别的;凡是谈话中不会引起误解的段落,都谨慎而详细谈到他的每一句话和每一种神色,一直谈到别墅门口。她们一走进宅子,玛丽安便感激地吻了姐姐一下,含着眼泪只吐出了这一句“告诉妈妈吧”,就马上离开姐姐,慢慢上楼去了。埃莉诺觉得现在她想不受打扰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不愿去妨碍她;埃莉诺心里焦急不安地揣摩着这次谈话的结果,心想,妹妹如果以后不提起这事儿,她就自己再提出来;她转身进了客室,去完成妹妹临走时的嘱托了。 第四十七章 达什伍德太太听了她从前喜爱的人自辩的话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她听到那些归咎于他的坏事得到了部分澄清是高兴的;她为他难过;她为他祝福。但是过去的感情却追不回来了。玛丽安再也不会把他看作忠实不贰、品德无疵的人了。她为他受的苦是再也无法忘记的了,他对埃莉莎犯的过错是再也消除不了的了。所以她决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尊重他,而布兰顿上校的利益也决不会受到损害的。 如果达什伍德太太跟她女儿一样听到威洛比本人说的话,如果她亲自看到他的痛苦,受到他脸上的表情和态度的影响,她可能更同情他些。但是埃莉诺既不能也不愿细说详情,免得触动妈妈的感情,像自己当时感受到的那样。她经过思考已能镇静地明辨是非,对威洛比的功过自己有了清醒的看法;所以她只肯说清简单的事实,是什么就说什么,还它本来面目,丝毫不随便添枝加叶,免得引起误解。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时,玛丽安自己又开始谈起他来;不过,在这以前她坐在那里好一阵子神情不安地沉思,说话的时候脸色泛红,声音颤抖,这些都表明她并不是轻易说出口的。 她说:“我愿意告诉你们俩,正如你们期望的那样,我一切都想通了。” 达什伍德太太原想马上就慈爱地安慰她,打断她的话的,可是埃莉诺急忙示意妈妈不要说话,因为她真心想听听妹妹不怀偏见的想法。玛丽安接着慢慢地说道: “埃莉诺今早跟我讲的话对我真是个莫大安慰。我听到的正是我盼望能听到的话。”她好一会儿声音噎住了;但是,她定了定神,又说下去,比刚才更镇静了些:“我现在完全知足了。这样再好也没有。我了解了这一切,我早晚总会知道的这一切,我跟他在一起就决不可能有什么幸福可言了。我再不会信任和尊重他。这一切在我的感情上就再不可能消除掉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母亲叫道,“跟一个放荡惯的人在一起怎么能幸福!他那样严重地伤害过我们最亲爱的朋友,伤害一个天下顶好的人,跟他在一起还能幸福?不,这样的人是决不会让我的玛丽安心情快活的!她的丈夫良心上应感觉到的,她的良心,她那敏感的良心不可能感觉不到。” 玛丽安叹了口气,又说了一次:“这样再好也没有。” 埃莉诺说:“对这件事你考虑得很对,思想健康、精神健全的人就得这样考虑。我想,你大概跟我一样,不但在这方面,而且在许多别的方面,都看出有充分理由相信,你如果结了婚肯定会陷入种种烦恼和失望,而且得不到爱情很好的支持,因为他那方面的爱情非常靠不住。如果你结了婚,一定总会闹穷。他挥霍浪费,这连他自己也承认,他的一切行动都说明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自我克制。靠一点微薄的、非常微薄的收入过日子,他的需求加上你没有经验,肯定会带来种种苦恼,它们不会因为完全不曾经历过和从未想到过而使你的痛苦有所减弱。你一旦明白了你的处境,我知道,你的自尊心和荣誉感就会使你想尽办法节俭过日子;当你的节俭只是压缩你个人的生活开支时,也许你能忍受下去,但如果不仅如此——何况即使你自己安排得再好,又怎么能止得住你们婚前就已开始的经济崩溃?——如果那样还不顶事,如果你想要削减他的享用,尽管合情合理,难道你不怕不但说服不了他那自私的感情让他同意,反而会降低你自己对他的影响,使他后悔跟你结婚,连累他也陷入这样的穷困?” 玛丽安嘴唇微微颤抖,同时重复了一句“自私?”那语气意味着:“难道你真认为他自私?” 埃莉诺答道:“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全部行为自始至终都是出于自私。开头他玩弄你的爱情,那是自私;后来他自己动了感情,又是自私使他迟迟不肯开口,最后使他离开了巴登。他个人的享乐,或者说他个人的安适,在每件事上都是他的行动准则。” “的确是这样的。我的幸福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埃莉诺接着说,“他后悔他做的事了。为什么后悔?因为他发现不符合他自己的要求。结果没有使他幸福。他现在情况不困难了,他不受那种窘迫的苦了,他后悔的只是娶了那个女人,没有你那样性格可爱。但是难道就能说,娶了你他就会幸福吗?他的种种烦恼事将是另一种样子。那时他会为闹穷叫苦,这一点现在他觉得不算回事了,因为他不穷了。那时他虽有了一位无可抱怨的好脾气的妻子,但他总是会手头拮据,总是穷困;而且很可能过不久就会觉得,对于家庭幸福来说,有了固定家产和高额收入所带来的数不清的生活舒服条件,甚至比只有一位贤德妻子还要远远重要得多了。” “这我毫不怀疑,”玛丽安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恨我自己愚蠢。” “还是怪你妈妈冒失吧,我的孩子,”达什伍德太太说,“我是该负责的。” 玛丽安不让她说下去;埃莉诺看见她们俩都知道自己错了,放下了心,不愿再议论过去,免得搅乱妹妹的心境;所以她又回到她开头说的问题,立刻接着说: “我想,从整个事件看,应该得出这个看法:威洛比的一切困境都是由于他最初那次罪过,即他对埃莉莎·威廉斯的行为引起的。那次罪过是他一切小罪过和目前所有不安分心情的根源。” 玛丽安异常诚恳地同意这个意见;她母亲却借此历数布兰顿上校受到的伤害和他的优点,说得很激动,这说明是出于友情,也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是,她女儿却好像听进去的不多。 埃莉诺看到在以后的两三天中玛丽安并没有如她所料,像过去那样体力继续好转,但是看到她的决心没有动摇,仍旧尽量显出快活轻松的样子,姐姐才放下心,相信过些日子她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玛格丽特回来了,全家团聚了,她们又在别墅过起平静的生活,她们做起日常的功课,虽然不如初来巴登时那么起劲,无论如何也是在准备着在将来要认真进行的。 埃莉诺急于想知道一些爱德华的消息。离开伦敦后,她就一直没有听到过他的情况,不知道他有何新的打算,甚至不清楚他的确切住址。她和她哥哥为玛丽安的病曾通过几次信;约翰第一封信里有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不幸的爱德华毫无消息,这种违禁的事我们又不便打听,不过估计他还在牛津。”从通信中她获得的爱德华的消息只有这些了,因为以后几封信里连他的名字都不提了。尽管如此,她倒并非命定得长久无法知道他的行动。 一天上午,她们打发男仆去埃克塞特办事;他侍候她们吃饭时,汇报了女主人关于办事结果的询问之后,又主动地说: “我想,太太,费勒斯先生结了婚,您是知道的吧。” 玛丽安猛然一惊,眼睛盯着埃莉诺,看见她面色惨白,她自己往椅背一仰,晕过去了。达什伍德太太回答仆人的话时,眼睛不自觉地转向埃莉诺,看见她那极其痛苦的脸色,吓呆了,过后又看到玛丽安的情况,同样一惊,简直不知道先照顾哪个孩子好了。 那仆人只看见玛丽安小姐犯病了,还算明白,喊来一个女仆,达什伍德太太帮着把她扶到另一间屋子里去。那时玛丽安好些了,妈妈把她交给玛格丽特和女仆照顾,又回到埃莉诺那里;埃莉诺虽然仍旧心烦意乱,却已恢复神志,能说话了,正在开始问托马斯[1]消息的来源。达什伍德太太立即亲自来问仆人,让埃莉诺不用费力就能知道消息。 “托马斯,谁告诉你费勒斯先生结了婚的?” “我今早在埃克塞特亲自看见费勒斯先生的,还有他的太太,就是那位斯蒂尔小姐。他们坐在马车里,正停在新伦敦旅馆门口;我去替巴登庄园的莎莉送信给她哥哥,他在那里当马夫。我走过马车旁边,偶然抬头一看,正好看见那最小的斯蒂尔小姐;我脱下帽子,她认识我,招呼了我,她问起您,太太,还有小姐们的近况,特别是玛丽安小姐,并且吩咐我代她和费勒斯先生向您问候致敬,说很抱歉来不及过来看望您了;他们要急忙赶路,因为还要向前走些时候,不过,回来时一定来看望您。” “她告诉你她结婚了吗,托马斯?” “是的,太太。她微笑着,说她打从到这地区来后就改了姓氏了[2]。她一向非常和气,是位爽直的年轻姑娘,举止文雅,所以我就冒昧向她道了喜。” “费勒斯先生跟她一起坐在车里吗?” “是的,太太。我只看见他坐在车里向后靠着。但是他没有抬头;他这位先生向来不爱说话。” 埃莉诺心里当然明白他为什么不露面,达什伍德太太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车子里没有别人吗?” “没有,太太,只他们两个人。” “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吗?” “是直接从城里来的,是露西小姐,就是费勒斯太太,告诉我的。” “还要再往西走?” “是的,太太。不过不会待长。他们很快就要回来,说那时他们一定来这儿拜访。” 这时达什伍德太太看了女儿一眼;但是埃莉诺知道他们是不会来的。这消息使埃莉诺看透了露西的全部心思,她肯定爱德华是永远不会再到她们这里来的了。她低声对母亲说,大概他们是到普拉特先生家去的,就在普利茅斯附近。 托马斯的消息似乎说完了。埃莉诺好像还想再多了解一些。 “你看着他们走了才离开的吗?” “没有,太太。马儿刚拉出来,不过我不能再耽搁,我怕晚了。” “费勒斯太太身体好吗?” “是,太太。她说她身体很好;我一向认为她是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看样子她非常满意。” 达什伍德太太想不出其他问题要问了,托马斯和餐桌台布都不需要了,不久就都打发了。玛丽安已经叫人来说过她不吃了;达什伍德太太和埃莉诺也都不想再吃了,玛格丽特大概觉得自己很走运,不像两位姐姐那样,近来碰上那么多烦心事,有那么多理由常常不肯吃饭,她却从来没有过非饿肚子不行的时候。 上过甜点心和葡萄酒,只剩下达什伍德太太和埃莉诺两个人了,她们一起都陷入沉思和沉默之中。达什伍德太太怕出口冒失,不敢贸然安慰女儿。她现在才发觉,她过去误信了埃莉诺自己的表白;当时她正为玛丽安焦虑不安,就信以为真地认为一切都已明显地安定下来,不致再使她增加一分烦恼了。当初她原认为他们相爱是不言而喻的,现在才发现被埃莉诺对她的小心体贴蒙骗了,以为他们的爱情比她一贯相信的,比现在证实了的,要淡薄得多。她怕由于这种误信,她过去对待她的埃莉诺太不公平,太不经心——不仅如此,简直是太不体贴——而玛丽安的痛苦是人所共知的,又明摆在眼前,她惦记着玛丽安,心无二用,顾不上想到她还有一个女儿会几乎同样在受折磨,尽管不像玛丽安那样自寻苦恼,而且要坚强得多。 [1] 男仆的名字。 [2] 即结婚后改姓丈夫的姓。 第四十八章 埃莉诺如今发现,对于一桩不愉快的事,尽管心里多么肯定一定会发生,事前等待时和实际出现时终究不同。她如今发现,只要爱德华仍是独身,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怀着希望,希望会出现什么事阻碍他娶露西;希望他自己会下某种决断,朋友们会进行某种干预,或者露西会碰上某种更合适的成家机会,使得人人皆大欢喜。但是现在他却结了婚,于是她恨自己心里不该暗怀奢望,结果听到了这个消息大大加重了痛苦。 他还没受神职(她以为),他还没有谋生之路,居然这么快就结婚,这使她开头觉得有点意外。但是不久她就认为很可能是露西为自己精心打算,为尽快抓住他,必须不顾一切,免得拖延下去,才匆忙结婚的。现在他们结婚了,在城里结了婚,正赶往她舅舅家。爱德华到了离巴登不到四英里路的地方,见到了她母亲的仆人,听见露西交代的口信,他是怎样想的啊! 她想他们不久就会在德拉福安上家。德拉福,那个多少人设法吸引她去的地方,那个她所向往而又渴望避开的地方。她好像马上看见了他们住在牧师住宅里,露西勤快精明地管理家务,节省家用为了装排场,生怕人猜到半点他们的拮据生活而丢脸;她一心为自己打算,奉承布兰顿上校、詹宁斯太太和一切有钱朋友。至于爱德华,她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也不愿想:幸福还是不幸福,反正都不会使她高兴;她掉转头不再去揣摩他的形象了。 埃莉诺满以为在伦敦的哪位亲朋会写信来提到这件事,说得详细些的;可是一天天过去,既没有信,也没有消息。她既然说不清这该怪哪一位,就埋怨起所有不在眼前的朋友来。他们全都是不顾别人痛痒的懒汉。 她心里着急,不肯空等消息,耐不住问她母亲:“妈妈,您什么时候给布兰顿上校写信?” “亲爱的,我上礼拜就写了,我不是在等他回信,是在等他来。我诚挚地要他一定来,今天,明天,随时都会看见他进门的,没有问题。” 这总算有点收获,有点指望了。布兰顿上校一定会带来些消息的。 她刚觉得有了这样的把握,就有一个骑马人的身影引得她向窗外张望。那人在门口停下了。一位先生,就是布兰顿上校本人。现在她该可以听到更多消息了;她等着,激动得发抖。但是,来的却不是布兰顿上校。神情和个子都不对。要说可能,她会说来的准该是爱德华。她又看了看。那人刚下马——她没有看错——正是爱德华。她离开窗子,坐下了。“他从普拉特先生家来,特意来看我们。我必得镇定;我必得控制住自己。” 一时间她看得出别人也同样知道她看错了。她看见妈妈和玛丽安都变了脸色;看见她们都看着自己,互相低声咕唧着什么。她恨不得能说出话来,能让她们明白,她决不愿她们对待他冷淡、怠慢;但是她说不出话来,只好一切听任她们自由行动了。 谁也没有出声。她们都默默地等着来客出现。她们听见了他走在砂砾路上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走进了过道,再一会儿,他站在她们面前了。 他进屋时样子不太快活,连对埃莉诺也是这样。他脸色激动得发白,好像害怕见面,知道自己不该受到客气欢迎似的。可是,达什伍德太太却勉强装出满意的样子,伸出手迎接他,向他问好;她相信这是符合她女儿的愿望的,那时她正满怀热爱想要一切事都顺从那位女儿的心意。 他脸一红,含混地咕哝出一句答话。埃莉诺的嘴唇也跟着母亲动了动,寒暄过后,她想,要是也跟他握一下手多好。但是那时已经晚了,于是她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又坐下了,谈起天气来。 玛丽安尽可能往后退,躲开人,掩盖她的痛苦;玛格丽特知道这事的一点内情,却不完全,也觉得自己应该摆摆架子,所以找个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下,严守沉默。 埃莉诺夸赞过这个季节的好天气后停下了,一时非常尴尬。达什伍德太太无奈,只得问候一声,他来时费勒斯太太可好,这才打破僵局。他匆忙回答说好。 又无话了。 埃莉诺尽管怕听自己的说话声音,还是决心鼓起勇气,这时她说: “费勒斯太太是在朗斯台普吗?” “在朗斯台普!”他带着很诧异的样子回答说,“不,我母亲在城里。” 埃莉诺从桌上拿起一件针线活,说:“我是问爱德华·费勒斯太太。” 她不敢抬眼;但是她母亲和玛丽安都转眼看着他。他脸红了起来,像是迷惑不解似的,露出诧异的样子,迟疑了一会才说: “你大概是说——我弟弟——是说罗伯特·费勒斯太太吧。” “罗伯特·费勒斯太太!”玛丽安和她母亲都重复道。声音惊讶极了;埃莉诺虽然说不出话,但连她的眼睛也同样焦急惊讶地盯着他。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显然不知所措;他拿起放在那里的剪刀,一边把剪刀套剪成碎片,连剪刀和套子都弄坏了,一边声音急促地说: “大概你们不知道——也许还没有听说我弟弟最近娶了——那位最小的——那位露西·斯蒂尔小姐吧。” 人人都说不出地惊愕,重复着他的话,只有埃莉诺坐在那里,头俯在针线活上,激动得简直不知身在何处了。 “是的,”他说,“他们上礼拜结的婚,现在在道里希。” 埃莉诺坐不住了。她几乎是跑出屋子的,门一关上,高兴的眼泪便一涌而出,她不禁以为这眼泪会流个没完的。爱德华呢,眼睛一直没有看她,现在看见她匆匆跑开,也许不但看见了——甚至还听到了——她激动的声音;因为过后他就尽自沉思出神,无论达什伍德太太怎样说、怎样问、怎样亲切地招呼他,都不能打动他,最后他一声不响地离开屋子,向村子走去,使得别人对他这么突然而出奇的变化感到万分惊讶和困惑——这个难解之谜谁也无法解开,只好各自去猜测了。 第四十九章 可是,尽管全家都觉得爱德华获得解脱的情况不可理解,可是他已经自由,却是千真万确的了;他将怎样使用这份自由,大家很容易就能料到;因为,他瞒着他母亲草率订了一个婚约,因而经受了四年多的苦难,终于因祸得福,完全可以预料,由于那次的失算他会马上另订一个婚约的。 事实上,他到巴登来要办的事很简单。只是为了向埃莉诺求婚;这种事他并非毫无经验,可是这次居然会真的觉得那么忐忑不安,那么需要鼓励,需要新鲜空气,倒是怪事。 话虽如此,他散步了多久才作出这个合乎情理的决定,过了多久才出现了个求婚的机会,他是怎样说的,怎样被接受的,这些都无需细说了。要说的只有这一点:四点钟,他到后三个小时,他们坐下吃饭时,他已经赢得了他的夫人,取得了她母亲的同意,成为最幸福的人了,这不仅是情人狂喜的表白,而且是地地道道的现实。他的境遇的确不只是使他一般地高兴。他心情振奋,兴高采烈,不仅仅由于求婚成功,得到一般性的满足。他从长期的痛苦的纠缠中,从一位他早就不爱的女人手中,获得了解脱,自己又无可指责,而且还进了一步,跟另一位订下了终身大事,这次婚约原是他一开始有这种渴望时,就觉得是毫无指望的事。他不是从疑虑或担心不安中,而是从痛苦中,一跃就走到幸福中来的;他公开地谈说这种变化,那真诚自如、感激欢欣的样子,他的朋友们还从未见到过。 他的心事现在都对埃莉诺敞开了,承认了自己的一切缺点,一切错误,而且说到跟露西幼稚的初恋时,全然带着一派二十四岁年轻人所能具有的镇静、正经态度。 他说:“在我这方面是一种愚蠢无聊的任性,是不通世情——无事可做的结果。我十八岁时普拉特先生对我的监护终止了,假如那时我母亲让我找个有事可做的职业,我想,不,我相信,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因为我离开朗斯台普时虽然对他的甥女有压抑不住的喜爱,可是,如果我那时有事可做,有追求的目标占去我的时间,只要离开她几个月,我就会很快成长起来,尤其是那样一来,我一定能多接触些社会,丢开那种虚妄的爱情的。但是我却回了家,整天游手好闲过日子,无事可做——不替我找任何职业,也不容许我自谋职业,因为那以后的头一年,我连大学里挂名的学习任务都没有了,直到十九岁才进了牛津。所以我一点事也没有,只是幻想我在恋爱;而且我母亲并没有把个家弄得处处都舒服,加上我没有朋友,跟弟弟合不来,又不喜欢交新朋友,所以很自然地我老是到朗斯台普去,在那里我一向觉得安适自在,一向受人欢迎;从十八岁到十九岁,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露西处处都显得可爱温顺。她长得也漂亮,至少那时我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见过别的女人,没有比较,看不出她的缺点。所以,考虑到这一切情况,尽管我们订婚是愚蠢的,尽管以后的事处处证明那是愚蠢的,可是我想,这在当时却并不是一桩不自然或不可原谅的荒唐事。” 这种变化,这个几小时内就使得达什伍德一家人心情激荡、无比快乐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大得准保她们会乐得一夜都睡不着觉。达什伍德太太高兴得坐立不安,简直不晓得该怎样喜欢爱德华,怎样夸埃莉诺才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他那不伤情面的解脱才算得当,她既想给他们俩时间可以无拘束地谈心,又很希望他们在眼前跟她在一起,这可真把她难住了。 玛丽安却只能用眼泪表达她的高兴。总是会有对比,总是会有悔恨的啊;虽然她真心地爱她姐姐,她的喜悦却使她既振作不起精神,又说不出话来。 但是埃莉诺呢,我们怎样来描绘她的感情呢?从她知道露西另嫁了人,爱德华获得自由那一刻起,到紧接着他如愿以偿正式订了婚这一刻止,她心里一直上下翻腾,没有平静过。但是当这一刻过去了,当她看到一切疑虑、一切担心都已消散,把自己的处境今昔对照,看到他已从过去那次婚约中体面地解脱出来,看到他一获自由就马上向她求婚,倾诉爱情,一如她过去想的那样温柔坚贞时,她却感到压抑,被自己的幸福压得透不过气来了;一般地说,尽管对情况好转,人们总是高兴而容易适应的,可是埃莉诺却还得过几个小时情绪才能镇静下来,心里才不再翻腾。 现在爱德华在别墅住下了,至少一个礼拜不会走;因为不管有什么别的事要他做,尽情地跟埃莉诺在一起也不可能少于一个礼拜,对过去、现在和将来要说的话还说不到一半呢;两个清醒的人真正要谈正经事,一般说来加把劲连续谈下去要不了几小时就能解决问题,可是情人之间就不一样了。在他们之间话是说不完的,互相倾诉的事是没有底的,至少翻来覆去要说上二十个来回。 露西的结婚,这一桩使他们全都惊奇不止的奇迹,当然成为两个情人第一个议论的话题,埃莉诺对双方都有特殊了解,所以在她看来,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一件前所未闻的最特别、最不可解的事。他们怎么会凑到一起的,罗伯特是怎样会着迷,使他能娶一位她曾亲自听他说过毫不动人的姑娘的,而且还是一位跟他哥哥订过婚的姑娘,他哥哥就是因此被赶出了家门的。这都是她无法理解的事。就她自己的感情来说,这是件喜事,在她的想象中,这简直是件滑稽事;但是对她的理智,对她的判断力来说,却完全是个不解之谜。 爱德华的解释也只能凭猜测,他们也许开头偶然碰到一起,一方的虚荣心被另一方的奉承打动了,逐渐发展成后来的一切。埃莉诺记起了在哈莱街罗伯特跟她说过,如果他能来得及干预他哥哥的事,结果就会怎样怎样。她对爱德华又说了一遍。 “那正像罗伯特的行事,”他马上表示意见说。他不久又说:“而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也许他脑子里正是那样想的。大概露西开头也只想到利用他帮帮我的忙。其他的计划都是后来才想出来的。” 可是他们之间这种情况保持了多久,他跟她一样,也弄不清楚;因为他自从离开伦敦后一直自愿住在牛津,在那里他无从得知她的消息,除非她本人来信,而她的信一直到最后也不比往常少,跟往常一样亲热。所以他从未起过疑心,对后来发生的事毫无思想准备;当他最后接到露西本人一封信突然宣布这件事时,他对这样的解脱又惊讶,又厌恶,又高兴,一时间简直呆住了。他把那封信交给埃莉诺。
亲爱的先生:——因确知我早已失去你的爱情,我自思有权将我的爱情另给他人,毫无疑问我跟他在一起是幸福的,就像过去我曾认为跟你在一起那样幸福;但是我是不屑接受一个另有所恋的人的。衷心祝你幸福,找到你的意中人,现在我们成了近亲,应该永远是好朋友了,否则那可不能怪我。我保证对你决无恶意,相信你也会慷慨大方,不致使我们为难。你弟弟已经获得我的全部爱情,我与他谁离开谁都活不下去;我们刚从教堂回来,正要去道里希住几个礼拜,你亲爱的弟弟非常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不过我觉得应该先写这几行字给你——我永远是
你真诚的良好祝愿人、朋友和妹妹,
露西·费勒斯
你的信我全烧掉了,一有机会就把你的相片送还。请把我潦草的信也毁掉,但是扎着我的头发的戒指,欢迎你保存。
埃莉诺看了信,还给他,未加任何评论。 爱德华说:“我不问你这信的文字写得怎么样。在从前我是万万不肯让你看到她的信的。一个妹妹写出这样的信就够丢人的了,何况是做妻子的!我一页一页看她的信时,甭说多脸红啦!自从我们做了那桩蠢事的头半年以后,我觉得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内容能补偿得过她恶劣文笔的信。” 停了一会,埃莉诺说:“不管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总是结了婚了。你母亲是自作自受,报应得好。她因为怨恨你就把财产传给罗伯特,让他独立生活,让他有力量自选对象,实际上她是用一年一千英镑的钱收买一个儿子去做恰恰是另一个儿子想做的事,他却因此而被她剥夺了继承权。我觉得,罗伯特娶露西,不见得会比你娶露西让她少受痛苦的。” “她会更伤心的,因为她一向喜欢罗伯特。罗伯特做这种事会更加刺痛她的感情,可是因为喜欢他;她会更快地宽恕他的。” 他们之间的事目前情况如何,爱德华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有试图跟他家任何人通过音讯。他接到露西的信后,二十四小时不到就离开了牛津,那时他眼前只有一个目标,走最近的路赶往巴登,没有时间考虑任何与这条路线并无直接关系的行动计划。必须先弄清楚跟达什伍德小姐的关系如何结局,否则他什么事也办不了;从他急于要寻求那结局来看,应该认为,总的看来,他预料不会受到非常令人痛苦的接待,尽管他曾妒忌过布兰顿上校,尽管他衡量自己的功过时很谦虚,谈起自己的种种疑惧时很殷切。不过他还得说他怕受到冷遇,而且要说得非常动听,这是他的职责呀。至于一年后他会怎样谈这个问题,那就得留给做丈夫和做妻子的去想象了。 埃莉诺完全明白,露西借托马斯传口信,的确是要欺骗,故意耍花招中伤爱德华;爱德华自己也完全明白她的为人,毫不怀疑她是能干得出顶下贱的恶毒事来的。虽然他早就看出,甚至在认识埃莉诺之前就看出她愚昧无知,看出她的某些看法褊狭,心胸不宽,他却认为都是由于她缺少教育的缘故;在接到她最后那封信之前,他一直相信她是个善良而心肠好的姑娘,而且一心爱他。正是这种信念才使他拒绝解除那次婚约,而那桩婚约早在事情被发觉而触怒他母亲之前,就已经是他不断烦恼和悔恨的根源了。 他说:“当我遭受母亲的斥逐,而且显然没有一个朋友支持我的时候,我觉得,不管我的感情怎样,我还是应该让她自己决定婚约是否继续下去,这是我的责任。我处在那样的境地,看来是不会引动任何人的贪心或虚荣心的了,可是她却那么诚恳而热情地坚持跟我共命运,不计得失,这叫我怎么能不认为只有最无私的爱情才会促使她这样做的呢?就连现在,我还是弄不懂,她这样做究竟能是什么动机,她能幻想有什么好处,居然肯跟一个她一点也不爱而且总共只有两千镑财产的人拴在一起。她不可能预见到布兰顿上校会给我一份牧师俸禄的呀。” “这不可能,不过她会想到将来总会发生什么对你有利的事,想到你家的人到时候总会后悔的。而且无论如何,不解除婚约对她毫无损害,因为事实已经证明,婚约既不能约束她的意愿,也不能限制她的行动。这婚约的确是够体面的,可能使她得到了她朋友们的尊敬;即使没有出现更加有利的事,她嫁给你总比独身强呀。” 当然爱德华立即相信了露西的行动确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她的动机也最明显不过。 埃莉诺严厉地责备他不该在诺兰庄园跟她们来往那么长时间,那时他一定已经察觉出自己爱情不专了,姑娘们对这种恭维自己的冒失行为总是要严加责怪的。 “你的行为的确是很不好的,”她说,“因为,且不谈我自己怎样想,我的亲属们全都因此相信而且期待着根据你那时的处境看来实际上决无可能出现的事呢。” 他只得借口自己不自觉而且错误地认为已经订了婚就不会有问题,以此来作辩解了。 “我想得太简单,认为我已把誓约给了另外一个人,跟你在一起就不可能有危险;知道自己是订了婚的人,我的感情就会跟我的荣誉一样安全可靠、神圣不可侵犯。我是感觉到我爱慕你,但是我自忖这只不过是友谊;等到我开始把你和露西对比的时候,我才察觉到我走得太远了。我想,后来我还逗留在苏塞克斯郡那么长时间确是错误的,而我那样的随意行事所能借以自慰的理由只不过是:危险只涉及我自己;除了我自己,不会损及任何人呀。” 埃莉诺笑了笑,摇摇头。 爱德华听说布兰顿上校就要到巴登别墅来,很高兴,因为他不但真心盼望跟他多多结识,而且还可以有机会让他相信,他不再怨恨他送给自己那个德拉福牧师职位的事。他说:“当时我向他道谢那么冷淡无礼,他一定以为我还没有原谅他呢。” 现在他才觉得惊讶,怎么会还没有去过那地方。但是当时他对此事简直毫无兴致,以致关于那里的房舍、花园和牧师田地,教区大小,田地好坏,以及什一税率的全部情况,他都是从埃莉诺本人那里知道的,而埃莉诺又是从布兰顿上校那里听来的,她听到那么多,听得那么仔细,简直完全像是个当家主妇一样。 这以后,他们之间只有一个问题还有待解决,只有一个困难需要克服。他们是爱情的结合,知己朋友们全都热情称赞;他们相知情深,看来是一定会幸福的。只是他们靠什么过日子还成问题。爱德华有两千镑,埃莉诺有一千,加上德拉福的牧师俸禄,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全部财产;因为达什伍德太太不可能再给他们点什么,他们俩谁也没有热恋得发昏,会认为靠一年三百五十镑收入能维持家用。 爱德华觉得母亲对他改变一点态度并非完全无望;他指望那样就可以增加一点他们的收入。但是埃莉诺却认为靠不住;因为,既然爱德华还是不能娶莫顿小姐,费勒斯太太说的风凉话也只是认为他选中自己比选中露西罪减一等罢了,所以她害怕罗伯特的触犯行为只会对范妮有利。 爱德华到后大约四天,布兰顿上校就来了,达什伍德太太心满意足,觉得脸上有光彩,因为自从住到巴登别墅以来,还是第一次来了这么多客人,连家里也容纳不下了。爱德华先来,有权住在别墅,布兰顿上校因此每晚只得走回巴登庄园老地方去住;他早晨常常早早就回来,总是打断两位情人早饭前的情话。 他在德拉福庄园待了三个礼拜,至少每天黄昏时刻都无事可做,尽盘算着三十六和十七之间的年龄差别,所以到了巴登,如果没有玛丽安变得柔和了的眼色,如果没有她母亲的言语鼓舞,如果没有这些,他的心情原是快活不起来的。可是,在这样的朋友们中间,受到这样的热情欢迎,他确实又振奋起来了。他还没有听到露西结婚的消息,事情的经过他也一无所知,所以他来后头几个小时都用来听别人讲话,自己只是惊奇而已。达什伍德太太一五一十都说给他听,他更为自己替爱德华做的事高兴,因为最终还是帮了埃莉诺的忙。 不用说,两位先生相知越深就越加彼此有好感,这是不可能不这样的。他们本质都好,头脑清楚,性情和思路都相似,即使没有别的吸引力量,大概也足以使他们成为好朋友的了;何况他们爱上了两姐妹,而这两姐妹又相亲相爱,这就必然使他们俩立刻互相敬重了,否则还得花些时间,费些斟酌才能如此的。 城里的来信,如果早到几天原是会让埃莉诺身上每根神经都乐得发颤的,现在读起来却连欢乐也谈不上了。詹宁斯太太信上说了那件怪事,对那位任意抛弃情人的姑娘发泄了一通真心的愤恨,对爱德华大为同情,说她相信爱德华曾迷上这么个不值一钱的轻佻女子,现在在牛津,人人都说他简直会伤透了心的。“我真觉得,”她接着写道,“这件事她做得太狡猾了;两天前露西还来过,陪了我两个小时。谁也没有怀疑过会有这种事,连南希,这可怜的孩子,她也不知道,她第二天哭着来找我,惊慌失措,怕费勒斯太太知道,又没法到普利茅斯去;因为,好像露西去结婚前把她的钱全都借去了,我们猜想,她是有意要摆阔,可怜的南希连七个先令都没有剩下;所以我主动给了她五畿尼,让她到埃克塞特去,她想在那里跟伯吉斯太太待三四个礼拜,我跟她说,希望她能再碰上那位大夫。我还得说,露西闹别扭,不带她一起坐马车走,真是太坏了。可怜的爱德华先生呀!我心里老惦记着他,你一定得让他到巴登去,玛丽安小姐一定要想办法安慰安慰他。” 约翰·达什伍德先生信里的语气就更加严肃了。费勒斯太太是顶不幸的人。可怜的范妮伤心得哭哭啼啼。他觉得她们受到这么大的打击,还能活着,真是奇迹,得感谢上帝保佑。罗伯特罪不可恕,但是露西却坏到极点。永远不会在费勒斯太太面前再提到他们俩的名字,即便她以后也许答应宽恕儿子,也决不会承认她儿子的妻子是儿媳,决不会让她见面。他们俩干的勾当什么都瞒着人,理应大大地罪上加罪,因为如果别人一犯疑心,总会找到办法打断这桩婚事的;他要埃莉诺跟他一道后悔露西跟爱德华的婚约没有实现,否则她就不会这样使全家遭受更大的祸害了。他因此接着写道: “费勒斯太太还没有提到过爱德华的名字,这倒不奇怪;但是,我们非常奇怪,这种时刻却没有接到他一行字。不过,他也许是怕惹他母亲生气才没有写信的,所以我想写信到牛津,暗示他我和他姐姐都认为,他如果写一封适当的认罪信来,写给范妮也行,由她拿给他母亲看,她大概不会见怪的;因为我们都知道费勒斯太太心软,她是最愿意跟她的孩子们和好的。” 这段话对爱德华的前途和他的行动相当重要。这段话使他决定试试争取和解,但并不是完全照他姐姐和姐夫指出的那样做。 “写一封适当的认罪信!”他重复着说。“难道他们要我向母亲求饶,就为的是罗伯特对她忘恩负义,就为的是他破坏了我的名誉?——我没有什么可告饶的——我做过的事,既不下贱也不后悔。我现在非常幸福,不过那倒无关紧要。我根本就不懂要我怎样求饶才是适当的。” “你当然可以请求宽恕嘛,”埃莉诺说,“因为你惹她生过气;而且我认为,你现在甚至可以试试表白你的关切,因为你曾订过一次婚,惹你母亲生你的气。” 他同意他可以办。 “等她原谅了你,你再说第二次订婚的事时,也许说得谦卑一些较合适,因为这在她眼里差不多是跟第一次订婚同样轻率的事。” 他对此并无异议,但是仍旧不肯写什么适当的告饶信;他说过要他委屈地让步,宁可当面说,不愿写在纸上,所以就决定不用给范妮写信,由他到伦敦去当面要求她为他费心帮些忙,这样他容易办到些。玛丽安现在变得公正了,她说:“如果他们当真关心,肯帮忙调解的话,我认为即使像约翰和范妮这样的人,也并非一无是处的。” 布兰顿上校来做客,只待了三四天,两位先生就一道离开巴登走了。他们直接到德拉福庄园去,爱德华可以亲自看看他未来的家,而且跟他的施主和朋友一道决定房舍还需要怎样改建;他将在那里待两个晚上,然后上路到伦敦。 第五十章 费勒斯太太这方面先是一本正经地不答应,话说得强硬坚决,不过那只是为了免招非议,怕说她心太软,看来她一向都是怕人说她太厚道的;然后才允许爱德华来见她,宣布他又成了她的儿子。 她家近来变动特别大。她多少年来一向有两个儿子;但是几周前爱德华触犯了她被除了名,她就少了一个;罗伯特又同样被开除,害得她两个礼拜一个儿子也没有了;现在呢,爱德华复活了,她又有一个儿子了。 爱德华虽然获准复活,可是还是觉得能否活得下去还靠不住,得等他说出这次订婚的事才能算数;他害怕一说出那件事,他的身份就会来个突变,像从前那样马上被赶出家门。所以他说的时候很小心谨慎,可是他母亲却出乎意外地平静,听他说下去。费勒斯太太开头有情有理地努力劝他别娶达什伍德小姐,把能说的理由全都说到了;她告诉他,如果他娶了莫顿小姐就是娶了一位地位高、家产大的女人,并且着重说明,莫顿小姐是一位贵族的女儿,拥有三万镑财产,而达什伍德小姐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乡绅的姑娘,家产不过三千;但是她发现尽管他完全承认她说的都是事实,却根本没有听从她的意思,她根据过去的经验,觉得还是不坚持最为明智,因此冷冷地拖延了一阵,自己既摆了架子,又免得人家说她心软,然后才发布命令,同意爱德华跟埃莉诺结婚。 她将采用什么方法来增加他们的收入,这是紧接着要考虑的问题:很明显,爱德华虽然现在是她唯一的儿子了,却决不是她的长子;因为她虽然迫不得已赠给罗伯特一年一千镑,却丝毫没有反对爱德华为了至多两百五十镑的收入接受神职;她除了已把一万镑分给他和范妮之外,无论对现在还是将来,都没有做出任何许诺。 尽管这样,爱德华和埃莉诺所希望的也只不过如此,而且还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费勒斯太太本人却找出种种借口推脱责任,看来谁也对她没有多给他们一点觉得意外,觉得诧异的反倒只有她自己。 这样,他们有了固定的收入可以满足需要了,等爱德华接受牧师职位后,只要房舍准备好就可以结婚,布兰顿上校热切盼望让埃莉诺在牧师住宅里住着方便,正在进行相当的改建工作;但是他们等完工却等了一些时候,工人们照例不负责任地拖拉,使他们经受了多次失望和延期。埃莉诺也照样改变了她不等一切就绪不结婚这一最初的明确规定,于是婚礼在初秋就在巴登教堂里举行了。 他们婚后第一个月是在德拉福庄园跟他们的朋友一起度过的,在那里他们可以监督牧师住宅改建的进展,当场亲自指导一切;他们可以选用墙纸,安排灌木丛,开辟一条曲径。詹宁斯太太的预言,虽然有点乱了头绪,大体都实现了;因为她到底能在米迦勒节前到爱德华和他妻子的牧师住宅来做客了,她发现埃莉诺和她丈夫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一对伴侣。事实上他们也真是别无所求,只是还惦记着布兰顿上校和玛丽安的婚事以及想为自己的牛群找到好一点的牧场罢了。 他们刚安好家,几乎所有的亲友都来做过客。费勒斯太太来视察过他们的幸福生活,这是她批准的亲事,却感到有点惭愧;连约翰·达什伍德夫妇也不惜花费,从苏塞克斯郡赶来向他们道喜。 一天早晨,约翰和埃莉诺在德拉福庄园门前散步,他说:“亲爱的妹妹,我不该说感到失望,那样说太过分,因为你现在的情况当然可算是世上最幸运的年轻姑娘。不过,说心里话,我要能管布兰顿上校叫妹夫,那我就会大大满足了。他在此地的产业、地位、宅邸,全都这么体面漂亮!还有他那林地呢!在多塞特郡,我还没见到过像现在德拉福山坡上的林木这么好的呢!虽然也许玛丽安不太像是能打动他的人,不过我觉得现在你完全应该让他们常常跟你待在一起,因为,布兰顿上校既然常常在家,那就谁也不会料到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人要是老待在一起,不大见到其他人的话——你总会有办法帮帮玛丽安什么的;总之,你还是给她一个机会好——你懂我的意思。” 尽管费勒斯太太真来看过他们,而且对待他们总是装作很有感情的样子,可是他们却并未荣获过她的真心喜爱和欢心。那得归功于罗伯特干的蠢事,和他妻子的那份狡诈;没有过去多少个月,他们就赢得母亲的宠爱了。露西的自私、精明,当初使罗伯特陷入了窘境,却成了解救他出险的主要手段;因为她的恭顺谦卑、刻意殷勤和无止境的谄媚言行,一有机会用得上,就使费勒斯太太对儿子选中的这个妻子没有了意见,他又完全成为她的宠儿了。 所以,露西在这件事上的全部作为,尤其她最后获得的成功,满可以拿来作为一个最鼓舞人心的样板,说明一心一意图谋私利,不管在进行中表面上会有多大障碍,总是能万事大吉,大交好运的,只要不怕花时间,昧着良心就行。罗伯特第一次想认识她,私自到巴特利特大楼去,目的只是要为他哥哥尽点力。他原来只想去劝她放弃婚约;因为他觉得只要压下双方的感情就行,所以他自然认为见一两次面就能解决问题的。可是,在这一点上,只是在这一点上,他想错了;因为露西虽然很快就使他满怀希望,认为自己能说会道,总是能及时说服她的,可是却总觉得必需再去一次,再谈一次才能确信有把握。每次分手时,她心里总是还有些踌躇疑虑,必须跟他亲自再谈半小时才能消除。她就是用这种办法抓住他要他非去不可,以后的事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他们渐渐不提爱德华,只谈罗伯特了,对这个话题他一向最能夸夸其谈,她不久也显得很有兴趣,甚至跟他本人一样了;总之,两人很快都明白,他已完全取代了他哥哥的位置。他为自己的胜利,为能捉弄他哥哥而得意,为能不待母亲同意就私自结婚而自豪。以后接着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们在道里希住了几个月,非常快活;因为她有很多亲属和老相识要从此永别。他呢,画了好几幅宏伟别墅的图样;然后从那里回城,就径直去请求,而且得到了费勒斯太太的宽恕,这是露西怂恿他采用的办法。当然啦,费勒斯太太开头只宽恕了罗伯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露西对他母亲没有什么应尽的义务,也就无所谓触犯,因此好几个礼拜她仍旧没有得到宽恕。但是她总是举止谦卑,屡次带口信说罗伯特的触犯罪在自己,说自己应该受到冷待,内心感激,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终于为她赢得婆婆高傲的理睬,婆婆这么样的仁慈宽厚简直使她承当不起,过后不久,这理睬便迅速地变成极大的宠爱,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了。露西成了费勒斯太太少不了的人,跟罗伯特和范妮一样了;爱德华因为曾一度想娶过她,从未获得过他母亲真诚的宽恕,埃莉诺虽然财产和出身都比她强,说起来总还被人认为是个不速之客,而她呢,倒被处处看作(而且总是被公开承认)是一位得宠的孩子。他们在城里住了下来,得到费勒斯太太的慷慨资助,他们跟约翰·达什伍德夫妇当然也保持着极为友好的关系,如果不谈范妮和露西之间不断存在的猜忌和恶感,这事她们的丈夫当然也有份,如果不谈罗伯特和露西他们自己的家庭矛盾的话,不妨说他们全都相处得再和谐不过。 爱德华究竟犯了什么错被剥夺长子继承权,这事许多人都茫然不解;而罗伯特又做了什么使他能继承这份权利就更使人莫明其妙了。虽然如此,这种安排尽管起因不正,从效果看,却是有道理的;因为罗伯特无论在生活方式上或谈话里都毫无迹象让人怀疑他对自己收入之多问心有愧,他既不觉得留给他哥哥太少,也不嫌自己捞得太多;爱德华也处处安分尽职,对妻子和家庭日益依恋,总是那么精神愉快,如果从这些方面判断,可以说他跟他弟弟一样,是同样对自己的命运满意的,同样不肯掉换位置。 埃莉诺结了婚,圆满地做到了既不跟家人分离又不把巴登别墅完全空起来,因为她母亲和妹妹们大半时间都跟她住在一起。达什伍德太太经常来德拉福庄园做客,这对她来说,是乐事也是出自精明的动机;因为她想撮合玛丽安和布兰顿上校的愿望非常热切,简直不亚于约翰所说的那样,虽然要磊落大方得多。这件事现在成为她最心爱的目标了。把女儿留在身边,对她来说,固然珍贵,可是她最大的愿望却还是要让女儿跟她所器重的人美满结合,宁愿牺牲自己的欢乐;而且爱德华和埃莉诺也同样盼望着能看到玛丽安在德拉福庄园安家定居。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布兰顿上校的种种不幸,全都觉得自己对他有义务,而玛丽安,在大家一致同意之下,就必得成为报偿这一切的人不可了。 大家对她这样联合一致,深知他的善良性格,又深信他苦恋着她,这都早就是人所共知的事,现在终于突然向她袭来,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玛丽安·达什伍德生来的命运就与众不同。她命中注定总是会发现自己主张的错误,而且会以自己的行动抵制自己最心爱的准则。她十七岁那么大年纪才形成的恋爱观,自己却注定要克服它,甘愿跟另外一个人结婚,尽管她对他只有强烈的尊敬和真诚的友谊!而那个人又是从前曾恋爱过,跟她一样吃过苦头的人,两年前她还认为他是位老得不该结婚的人,而且还得穿法兰绒背心保护身体! 但是事实却是如此。她并没有像她一度曾天真地自信的那样成为无法抗拒的激情的牺牲品,她甚至没有能跟着母亲过一辈子,也没有像她后来心境比较平静、头脑清醒些的时候决定的那样,只在幽居和读书中寻求欢乐。到了十九岁,她发现自己却心甘情愿地另有爱恋,开始担负起新的职责,被安置在一个新的家里,当了妻子,成为一位家庭主妇,而且还是一个村落的女庇护人。 布兰顿上校现在幸福了,所有最爱他的人都认为他该当如此;他过去的一切苦恼在玛丽安身上都得到了慰藉;有她做伴侣,加上她的关切,使他的心灵恢复了生气,精神又欢快起来;每个关心他们的朋友全都相信,而且高兴地看到了玛丽安使她丈夫幸福,自己也从中得到了幸福。玛丽安从来不会半心半意地爱,她把整个的心都奉献给了丈夫,像她从前一度对待威洛比一样。 威洛比听说她结了婚,不可能不感到痛苦;事过不久,史密斯太太宣布因为他娶了个正派女人才对他宽大,自动饶恕了他,这使他受到了十足的惩罚,因为这使他满可以相信,当初如果他正正经经对待玛丽安,他原是能既幸福又富裕的。他行为不端,自食其果,感到真心后悔,这是无可怀疑的;他长时间一想到布兰顿上校就妒忌,一想到玛丽安就懊悔,这也是肯定的。但是,可千万别以为他会永远伤心下去,会逃离社会,或者患上习惯性的精神忧郁症,或者心碎致死——他哪样也不会。他努力活下去,而且还常常过得很快乐。他的妻子并非总是情绪不好,他的家也并非总是不舒适的!他驯马养狗,参加一切体育活动,他并不认为他的家庭幸福是无足轻重的呀。 可是,对玛丽安——尽管他很荒唐,失去了她竟活得下去——他还是一直不变地关切,凡是有关她的事他都关心,而且心里总把她看作是完美妇人的典范;许多年轻美人后来他都看不上眼,认为根本不能跟布兰顿太太相比。 达什伍德太太很慎重,仍旧住在巴登别墅,不想搬到德拉福庄园去;对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来说,幸运的是,玛丽安虽然离开了他们,玛格丽特却已到了非常适合跳舞的年龄,而且找个情人也并非不合格的了。 巴登别墅与德拉福庄园之间,由于强烈的家族感情,当然会有经常来往;埃莉诺和玛丽安都有许多优点,都有各自的幸福,可是有一点可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小事,那就是,她们尽管是姐妹,而且住得近,几乎可以互相看得见,却能相处无间,她们的丈夫之间也没有因为她们而疏远起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